Waltz
「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呢?我親愛的夏洛特。」
「惡魔怎麼吞食人類的靈魂?」
凱倫貝克瞇起眼,看著不遠處的噴水池邊來來往往的情侶和遊客。這裡是羅占布爾克的中央廣場,他和夏洛特坐在露天咖啡座的傘下,高溫逼得桌上兩杯咖啡的杯緣滴水。
夏洛特的問題使凱倫貝克想起一些往事。彷彿海市蜃樓般,他和夏洛特的位置對調,風情萬種的碧姬媞捧著一縷靈魂交給他,可憐的人類啊,想必死得不明不白,就這麼融入凱倫貝克的體內,成為獨奏者的一部分。
夏洛特並不知道這段往事。她在凱倫貝克身邊的日子,對不死惡魔至今的人生來說,只是一瞬間的光陰。她很年輕,擁有旺盛的求知慾望,她真誠而恭敬地向她的師長提問,渴望得到答案。
凱倫貝克給了她一個微笑。
「那是惡魔的本能。當妳成為惡魔時,自然就會知道。」
「可是老師,我是人類。」夏洛特說道:「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惡魔。」
「當然有可能,親愛的夏洛特。」凱倫貝克笑了:「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妳成為我的人,妳就可以分享我的力量,成為不死惡魔的一族。當然,我們的孩子,也會和我們一樣。」
夏洛特露出困惑的神情。她搖搖頭。
「你是我的老師,我們怎麼能在一起呢?」
「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凱倫貝克挑著少女的語病。夏洛特漲紅一張白皙的臉,明知凱倫貝克只是調侃她,仍是覺得難堪不已。
廣場上的鍾敲了三響。
三點了,凱倫貝克說道,他提起琴盒,溫柔地拍掉上頭沾染到的灰塵與毛屑。夏洛特知道他的意思,她早她的老師一步站起身,雙手緊張地扣著。
「別緊張,有我在,一切會順利結束的。」凱倫貝克說。
他和夏洛特離開廣場,遺留下兩杯完全沒動過的冰咖啡,在熾熱的溫度下逐漸融化。
※
凱倫貝克和他的委託人約在第五街的酒吧。
天色還很亮,酒吧掛著休息中的牌子,凱倫貝克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無人的黯淡室內盪著回音。
吧台內的酒保聞聲抬頭,他困擾地看著在午後上門的一男一女。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始營業——」
「是我的客人。」
角落傳來沉穩的男聲。凱倫貝克看向角落,隱密的位置坐著一位臉上紋著鳶尾花刺青的男子。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委託人了。凱倫貝克朝對方頷首,空著的左手牽緊夏洛特,警戒地注意四周。
「你早到了。」男人對凱倫貝克這麼說。他放下酒杯,要凱倫貝克和夏洛特跟上他:「在我出來之前別讓任何人到後面。」
「是。」酒保畢恭畢敬地回覆。
「老師……」夏洛特緊張地開口。凱倫貝克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手牽得更緊,暗示夏洛特不能放開。
「現在的殺手真是艷福不淺,還能帶著這麼小的女友出任務啊。」刺青的男人說道。
「夏洛特是我的學生。我說過我會帶著她過來。」凱倫貝克說。
「啊,好像有這麼回事。」
男人無所謂地說著。他領著師徒兩人進了一間隱密的房間,門板上的漆經過特別設計,難以辨識,若只是經過很難發現這扇門,遑論門後的空間。那是一間裝潢奢華的接待室,不難想像它平常的用途。
男人請凱倫貝克和夏洛特落座,逕自倒了兩杯酒。
「不用麻煩了。」凱倫貝克說道:「基於之前幾次合作的信任,我才答應這次的會面。我們就別浪費時間,儘快進入正題吧,Prime One的二當家。」
柯布爽朗地笑了。
「我欣賞你明快的個性,凱倫貝克。」柯布說:「若會面對你來說是不信任的意思,我向你道歉。這次想委託你處理的對象很棘手,對方的情報網十分強大,任何傳遞的管道都可能洩漏計劃,我們已經因此折損許多戰力。」
「是這陣子襲擊Prime One據點的兇手?」凱倫貝克問道。
他對Prime One據點遭受不明人士襲擊的事情略有耳聞。身為羅占布爾克最大的地下組織,接二連三被破壞據點與折損高級幹部,Prime One的面子怎麼說都掛不住。
凱倫貝克回到羅占布爾克後,與Prime One合作過幾次,替他們清除「障礙物」,藉此賺取他和夏洛特的生活費。Prime One被不明的正義勢力盯上,凱倫貝克想著不知道Prime One會不會向外求援時,他就收到了來自Prime One的會面要求。
只是沒想到會由二當家親自接待,這讓凱倫貝克感到受寵若驚。
柯布取出幾張照片丟上桌。
「這些是?」
凱倫貝克拾起那些照片,前幾張是個機器人般的大個子,畫面晃動得厲害,大概是戰鬥中匆促拍下的成果。後幾張是一棟洋房,拍攝的人很小心,為了避免觸動警報遠遠地攝影,但細節與周圍的風景都清晰可見。
凱倫貝克知道那棟房子。羅占布爾克數一數二的富豪在郊區的別墅。
「我們放出幾次假消息引誘那個大傢伙出現,然後派手下跟蹤,看到它進了那棟房子。」柯布說。
凱倫貝克略感興趣地挑眉。
「真有趣,那位大人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幕後推手嗎?」
「我們調查過他住在城裡,郊區的別墅是給他的獨生子住的。」
柯布又拿出幾張照片,凱倫貝克接過,照片裡是一位約略十來歲的男孩。
「他在自宅接受教育,很難找到機會接近他。」
「所以要我去暗殺他?」
「不。」出乎凱倫貝克的意料,柯布否定他的猜測:「先別輕舉妄動,在摸清大傢伙的底細之前,不能對那家的小少爺出手。」
凱倫貝克感到困惑。
「你不要我殺人,找我來做什麼?」
「聽說你在外面的世界是個風評不錯的小提琴家。」柯布說:「那位小少爺正好缺一位家教,是個潛近他身邊偵查的好機會。」
凱倫貝克一愣,他氣憤地站起身,鬆開握著夏洛特的手。夏洛特也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少女反射性抓住凱倫貝克的衣襬,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的指導者。
「你們調查我!」他對柯布吼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我們不可能把重要的暗殺任務交給一無所知的對象。基於互信,我可以告訴你我們調查的程度大概就到你這把不離身的愛琴。」柯布看了一眼夏洛特,惹得少女往凱倫貝克身後躲去:「這女孩我們倒是沒發現。」
「我不會接受這個委託,以後也別找我。」
凱倫貝克仍在氣頭上。他拉起夏洛特,轉身打算離開,門卻從外面反鎖了。他回頭看向柯布,後者攤手。
「這是為了特殊貴賓而改裝的接待室,有這種小機關也不該意外,不是嗎?」柯布說:「凱倫貝克,這件事我非得借助你的力量。調查你是我的意思,我也處理掉了知道你真實身分的人,知道那把琴的秘密而還活著的,只剩我一個。」
「做到這份上,也不需要再討好我了。我並不缺這點錢,既然你不信任我,從現在開始就沒什麼好談的。」凱倫貝克強硬地說。
他和所有的委託者合作的前提只有兩個,不能質疑他的來歷、不能調查他殺人的方式。凱倫貝克不在乎非人類的身分曝光,但他不喜歡接踵而來的麻煩,庫恩還在找他,他必須低調行事。有了夏洛特後更是如此。
柯布的行為無異於逆鱗。
Prime One的二當家無奈地笑了:「那還真是麻煩,沒辦法,只好請這位小姐幫個忙了。」
周圍突然陷入彩色的漩渦,魚類般的魔物衝出彩虹般的浪,擒住凱倫貝克的四肢。他沒想到柯布竟也是擁有異能之力的同類,慌忙中想抓緊夏洛特,卻發現夏洛特已被抓到柯布身邊。魔物張著森冷的利齒,頎長的身體綑住夏洛特的脖子與腹部,她愈掙扎便纏得愈緊。夏洛特痛苦呻吟著。
「老師……!」
「夏洛特!」凱倫貝克吼著。魔物只抓住他的四肢限制行動,並沒有纏住他的要害,凱倫貝克的愛琴ザジ跌落在地上,被掃到他搆不著的遠方。
柯布好整以暇坐著。這是他的能力幻化出的空間,他操縱著空間裡的一切,指使聽令於他的魔物箝制凱倫貝克與夏洛特的行動自由。
「那麼,在你答應之前,只好先用這樣的方式聊聊了。」柯布說。
※
羅占布爾克郊區是富豪置產的首選,對比發展迅速又顯得紊亂的內城地區,郊區因交通不便,保留了一些隱蔽性。
沃蘭德就住在這個地區。他的父母是羅占布爾克數一數二的富豪,在郊區擁有數棟別墅,其中一棟作為父親與獨子的住宅。幾年前,沃蘭德的祖父去世了,偌大的豪宅內只剩他一個人。
但他從不覺得寂寞。沃蘭德的祖父送給他一只布偶,那是沃蘭德感情最好的朋友,他天資聰穎,父親給他請了家教,讓他在家裡學習,他的學識超越同齡,舉止談吐充滿貴族子弟的風範,早熟而彬彬有禮。他原本有位小提琴家教,但那位教師以進修名義辭退工作,沃蘭德的父親於是尋覓了另一位教師,接續指導獨生子的琴藝。
凱倫貝克坐在絨布沙發上聆聽新學生的演奏。他並不是塊擔當指導者的料,但是夏洛特稱呼他「老師」,他現在也真的成了這位少爺的老師。造化弄人,他想。沃蘭德的演奏無懈可擊,以他的年紀來說是超水準的演出,凱倫貝克不懂這位小少爺的父親給兒子請家教的理由,在他看來沃蘭德缺的不是技術上的指導,而是在人前演奏的經驗。
但凱倫貝克也因此得以家教的身份接近沃蘭德。
夏洛特還被關在柯布那兒。凱倫貝克被迫答應接下委託以換回夏洛特,這件事沒查出個結果,想必柯布不會放了她。人類到底能夠醜陋卑鄙到什麼地步?凱倫貝克憤恨地想著。但是先暴露弱點的自己一開始就輸了。
他呼出一口氣。
「老師,您不太專心。」
沃蘭德結束演奏,放下琴弓。這位新來的家教看似專注聆聽自己的演奏,但沃蘭德能感覺到他的心思並不在音樂上,這讓沃蘭德感到不滿。
凱倫貝克自然查覺到小少爺的情緒。他給了一個抱歉的微笑。
「我只是在想,你的琴藝其實並不需要指導了,你需要磨練的是現場演奏,家教對你來說沒有用處。」
沃蘭德放下琴。他走到凱倫貝克身旁落座,端起僕人準備好的紅茶,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自然流露出的良好教養。
「前一位老師也這麼說過。」他說:「但父親說我年紀還小,不急這一時半刻。」
「你自己的意思呢?」凱倫貝克問道。
「我無所謂。我的生活是父親給予的,我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沃蘭德說。
看來這位小少爺並不只是單純的天資聰穎,成熟明事理的個性不是單純菁英教育就能培養起來的,凱倫貝克想。
「也許你的父親有別的顧慮。」他說:「羅占布爾克的治安說不上好,比起斐度更是糟透了。像你這種富家子弟,很容易成為綁架勒索的對象吧,所以他才讓你在家裡學習而不是出外上學?」
凱倫貝克隨興地找著話題。他將僕人準備給自己的點心推向沃蘭德,那是偏甜的發酵食品,凱倫貝克記得年輕的孩子都喜歡這種味道,夏洛特也是。沃蘭德並沒有馬上接受,他猶豫地看著那盤點心,直到凱倫貝克表示自己不嗜甜,沃蘭德才放心地將那盤點心據為己有。
怎麼看都只是個孩子。凱倫貝克看不出沃蘭德會和那些殘忍的虐殺行動有關。沃蘭德的身形以他的年紀來說還偏瘦小,凱倫貝克甚至覺得,不需要ザジ,只要自己伸出雙手,就能輕易擰碎小少爺的氣管。
他是被細心豢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老師也覺得羅占布爾克的治安不好嗎?」沃蘭德問道。點心盤已經空了,他拿起紙巾,優雅地抿著嘴。
「該說好還是不好呢?實際上還不到大白天開槍火拼的程度,但治安局早就被那些犯罪組織滲透,也不是新聞了。」凱倫貝克說。
羅占布爾克還維持著某種程度的表面和平。這座城市本身就和犯罪為伍,Prime One也是依附著羅占布爾克存活,他們不會毀滅羅占布爾克,只會讓整座城市一起沉淪,從中獲取最大利益。
「不過像你父親這種正派的生意人,的確很容易被犯罪勢力盯上。如果我是你的父親,保護孩子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向龐大的犯罪勢力低頭,同流合汙,在泥濘中換取自身的和平;一種是盡可能遠離他們,將孩子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你的父親顯然選擇了後者。」
「我以父親為榮。」沃蘭德挺起胸膛:「妥協於那些骯髒的犯罪勢力,無異於拋棄身為人的尊嚴。」
凱倫貝克感到懷念。他覺得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純粹的想法,沃蘭德很乾淨,還沒有染上那些名為惡意的氣息,柯布絕對會對這孩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斥為天真。他突然很想看看沃蘭德靈魂的顏色,想必是純潔的透明,在陽光底下會折射出彩虹般的稜光,那般純粹的靈魂。凱倫貝克低聲笑著。
「老師?」沃蘭德困惑地看著他。
「你的想法很正確,沃蘭德。希望你長大後也能堅守是非對錯的防線。你的人生還很長,以後你會發現你必須妥協很多事,至少在做得到的範圍內,別輸給骯髒的慾望。」
凱倫貝克知道沃蘭德聽得懂他的意思。沃蘭德陷入沉思。凱倫貝克倒了第二杯茶,茶葉泡得有點久使茶湯呈現過深而混濁的顏色。
「老師,你也覺得那些犯罪組織很骯髒嗎?希望他們永遠消失嗎?」沃蘭德問道。
凱倫貝克看著他。沃蘭德神情認真,提問的語氣堅定而無一絲猶豫。
「是啊。那是人性最醜陋部分的集大成,是個不問是非對錯只論權力的世界。就我個人來說,這麼不堪入目的東西,消失也不足惜。」
反正取代者多不勝數。
凱倫貝克的身體裡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液,那讓他能夠理解人類的愛憎慾望,在鄙視的目光底下仍不由自主分析人類的行動與情感。庫恩就不曾這麼做,人類這種東西根本沒入過他的眼。像柯布那樣耍著下流手段達成目的之人,凱倫貝克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劣根性彷彿跟著人類的基因,代代相傳。
死不足惜。這就是凱倫貝克的想法。
沃蘭德顯然很喜歡凱倫貝克的回答。他對他的新老師笑了,純粹而乾淨的笑容。
「老師果然也是正義的夥伴。」
※
Prime One發出幹部集會通告。神秘機器人沒有停止對Prime One的攻擊,為了商討接下來的對策,分駐在羅占布爾克各區的幹部都被秘密調回來開會。避免洩漏地點,開會通知分了數次發出,甚至使用上冷門的加密技術。
凱倫貝克也收到通知,柯布指定他出席。他擔任沃蘭德的家教期間並不需要住在那棟豪華的別墅裡,可以自由行動,但夏洛特仍在柯布手中,Prime One的二當家掐著他的阿基里斯腱,凱倫貝克別無選擇。他比約定的時間早一小時抵達,空蕩蕩的會場只有柯布和幾位保鏢。
凱倫貝克將通知信丟到桌上。
「這東西會不會太可笑了?你們的情報網被破解到這個程度,憑這麼點小技術就想瞞過那位正義人士嗎?」
「當然瞞不過,應該說,瞞得過的話我們就頭大了。」柯布說。
「你們又要故意引他出來?」凱倫貝克說道:「我不管你們在打什麼主意,如果你們打算引誘那個機器人出現,請把夏洛特還給我。她不能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別擔心,異空間裡很安全,她會完全隔離在危險之外。」柯布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除非身為異空間之主的我死亡。」
凱倫貝克聽懂柯布的意思。他在變相威脅凱倫貝克安分充當自己的護衛,凱倫貝克還沒摸透柯布的力量,進出那個異空間全憑柯布的意思,無法確定當柯布一死,異空間究竟會解除、或是永遠成為無人得以進出的閉鎖空間。唯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柯布活著,就沒有任何人能傷害異空間裡的夏洛特。
凱倫貝克感到一股毫無選擇權的憤怒。他翻開琴盒的扣鎖,拿出他的愛琴ザジ,架上肩膀後撥了幾聲弦。ザジ的聲音很穩很沉,彷彿迎合著主人的憤怒,又彷彿在安撫他。他沒演奏的意思,柯布不配聆聽ザジ的音色,就算ザジ渴求這個人的靈魂,也不會是現在。他感覺得到愛琴對柯布的好感。原來妳喜歡這傢伙嗎?凱倫貝克想。總有一天,當這傢伙的利用價值消失殆盡,他的靈魂將會成為妳的一部分,凱倫貝克對ザジ如此承諾。ザジ顯得雀躍不已,讓凱倫貝克撥出一聲清脆的高音。
「這麼說來,你的家教工作還順利嗎?」柯布問道。
「沃蘭德很單純,他沒有複雜的心思,不可能和這些破壞行動有關。」
凱倫貝克收起愛琴。他回想幾次和沃蘭德的談話,小少爺很討他的歡心,裝模作樣的禮儀底下還保持著開朗正向的個性,他好幾次想吸收沃蘭德的靈魂,一想到這難得純粹的人性會因此消失便又作罷。
柯布顯然不相信凱倫貝克的說詞。
「我的手下目睹機器人進了那位小少爺的家,還不只一次,他不可能和這一切毫無關係。」
「那棟別墅並不是只住著沃蘭德一個人。只憑這一點就說沃蘭德和破壞你們的勢力有關,會不會太過武斷?」凱倫貝克質疑。
柯布點起一根菸,他深吸一口充滿尼古丁的菸草味。
「我聽過那傢伙的聲音。」柯布說:「就在我們第一次引誘那個機器人現身的時候。那是個很年輕的聲音,甚至聽不太出性別,我想應該是還沒變聲的關係。」
「那也無法證明沃蘭德和它有關。你怎麼能確定你聽到的聲音不是變聲器的傑作?」凱倫貝克反駁。
「嗯,你說得也有可能,說不定是我們被誤導了。」柯布做個手勢,離他最近的保鏢畢恭畢敬地奉上一只菸灰缸,他拈熄指尖燃燒的星火。
凱倫貝克疲憊地揉著眉間,他知道自己太過焦躁,即使深呼吸也無法排解那股躁動。他想見夏洛特,他想念夏洛特的體溫,他善解人意的學生總是會在他煩惱時,給予一個包容的擁抱。柯布不讓他們見面,從柯布的異空間囚禁夏洛特開始,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與會的重要幹部陸續抵達。凱倫貝克帶著ザジ退到角落,看著一群人言不及義的會議。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來充當誘餌,每個人都捏緊神經注意周遭的動靜,尋找危機降臨時的退路。多麼可笑的場面,凱倫貝克想。
會議輪到城東區的幹部發表,和前幾位一樣了無新意,柯布似乎不耐煩,他站起身,揮手示意幹部們繼續發言,便逕自走到窗邊點起菸。凱倫貝克原以為他就和其他人一樣坐立不安,直盯著柯布良久,他才發現二當家的身上有什麼不同。
柯布正等著那位正義人士登場。ザジ也同意凱倫貝克的觀點。柯布的眼神參雜不安與期待的狂氣,他站在窗邊,對那位他不知道躲藏在哪裡的正義人士發出訊息,他就在這裡,儘管來殺了他。
多麼瘋狂又美麗,ザジ讚嘆道。
凱倫貝克忍不住苦笑,他只覺得柯布是個瘋子,究竟引出敵人是為了組織或是為了滿足柯布本身的慾望,又或者兩者皆有,他不想再探討。
正義的化身並沒有讓一屋子人等太久,城東區幹部的發言還沒結束,柯布突然大吼一聲:「趴下!」
幾乎是同一瞬間,巨大的力量掃進屋內。那具再熟悉不過的機器人站在窗外,手一拍便破壞窗戶與外牆。柯布反應很快,躲過了第一波攻擊,本來就在角落的凱倫貝克也沒受傷,他架起愛琴,雖然不知道ザジ的力量對非生物體有無作用,還是得試試。
柯布不要命似的挑釁那個大傢伙,這讓凱倫貝克感到不愉快,柯布離他太遠了,瞻前不顧後的行動顯然完全沒想到他還背負著夏洛特的人身安全。但凱倫貝克也不敢冒然接近那個機器人,他不擅長近身戰,只能祈禱柯布別被那傢伙一掌拍死。
令他吃驚的是,機器人對柯布的挑釁起了反應。它停止破壞的動作,極其認真聽著柯布說話。這是在演哪齣戲?凱倫貝克感到荒謬。
機器人開口了。不,它並沒有開口,但那聲音明顯不屬於在場的任何人。凱倫貝克愣住,他沒抓穩琴弓,讓它滑過ザジ的弦便跌落地面。
『惡人必將受正義的制裁。』
他聽到機器人這麼說著。
那是沃蘭德的聲音。
※
這是一個醒了還是睡著都無法分辨的奇異空間。
夏洛特驚慌地看著魚類外表的魔物啃食空間裡的一切,彩虹色的外壁被咬出灰白色的空隙,但是過不久又會自動修復成七彩的樣子。凱倫貝克答應為柯布做事後,那些魚便不再攻擊夏洛特,他們自在的穿梭在異空間裡,視夏洛特如無物。
夏洛特感到自責,他的老師為了自己不得不接下厭惡的委託。凱倫貝克總說她是個重要的存在,對自己百般呵護,到頭來卻只是比拖油瓶還不如的累贅。
柯布也離開這個異空間了,除了那些魔物,只剩夏洛特一個人。她擦乾眼淚,決定自己想辦法逃走。
她開始調查那些被啃成灰白色的部分,卻發現她無法碰觸,這個空間看似狹小卻意外寬廣。她平舉著雙手,怎麼走都沒搆到邊,四個方位的風景如出一轍,轉了幾圈便搞不清楚方向了。
夏洛特毫無頭緒,她絕望地跌坐,抱著膝蓋啜泣出聲。突然她察覺到所有的魔物都往同一個方向游去,那個方向有個奇異的光點,閃閃發光。
她再次擦乾眼淚,決定跟著魔物前進。那個光點很微小,卻意外地近,感覺沒走上十分鐘便抵達光源底下了,也許是這整個空間都不符合真實世界邏輯的關係。那是一顆光球,亮得無法直視,周圍的魔物們對它咆哮卻沒有攻擊,夏洛特鼓起勇氣觸摸那顆光球,一陣天旋地轉,她發現自己被吸到另一個空間中。
周圍是溫暖的粉彩色,有點透明,彷彿在玻璃缸裡的感覺,外面的一切看起來模模糊糊但還是能分辨出一些樣子。現在是晚上嗎?夏洛特看著弧形的空間頂端。遠方有個小小的人影,她走過去,看見一位穿著講究的少年。
少年察覺夏洛特的存在,他驚訝地問夏洛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夏洛特搖搖頭。
「這裡是哪裡?」她問道。
「瑟雷斯夏爾創造出來的異空間,為了實現正義而存在。這裡應該只有我能自由出入,妳是怎麼進來的?」沃蘭德問道。
夏洛特回頭,她指著來時的方向,卻發現連接兩個空間的光球憑空消失。柯布創造的異空間不見了,連他指揮的魔物都失去蹤影。怎麼會呢?夏洛特感到驚慌。
沃蘭德顯得十分冷靜,他對夏洛特說道:「既然瑟雷斯夏爾讓妳進來這個異空間,並且保護妳,這代表妳也是正義的夥伴。」
「正義的夥伴?」夏洛特迷惑地複述。
「沒錯,瑟雷斯夏爾是正義的化身,服從於我,執行清除邪惡勢力的工作。」沃蘭德朝夏洛特伸出手:「來吧,我們可以一起見證惡人毀滅的瞬間。」
夏洛特的視線越過沃蘭德的肩膀。沃蘭德身後是一片透明玻璃般的牆,隔離異空間與外界。夏洛特睜大眼,她看見一個大約兩公尺高的機器人,機器人身後的屋牆碎裂、一片狼藉。柯布站在斷壁殘垣中指揮手下攻擊瑟雷斯夏爾,槍械火砲對那個機器身體起不了作用,瑟雷斯夏爾等著沃蘭德的指示,安靜矗立在眾人之間。
夏洛特害怕得顫抖,她知道凱倫貝克和柯布的交易內容,這個少年想必就是凱倫貝克調查的對象。她在人群中找到凱倫貝克的身影,他敬愛的老師站在距離瑟雷斯夏爾最遠的角落,看起來沒有受傷,夏洛特鬆了一口氣,她的安心卻沒有持續多久,沃蘭德指揮瑟雷斯夏爾繼續攻擊,這棟老舊不堪的房子幾乎快被非人力量掃平殆盡,凱倫貝克艱難地躲過四散的牆磚碎片。
「不!請你住手!」夏洛特哀求沃蘭德:「請不要傷害我的老師……」
「妳的老師……?」
沃蘭德終於注意到躲在角落的獨奏者。柯布刻意挑釁與攻擊吸引了至高者所有的注意力,使沃蘭德沒發現自己的小提琴家教也出現在這個場合——這個凱倫貝克不該現身的場合。沃蘭德一時困惑,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凱倫貝克根本不是站在他這邊的「正義夥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謊言,沃蘭德想起凱倫貝克面對他時看起來是那麼真誠,他心中升起被愚弄的憤怒,卻又異常沉著冷靜。
瑟雷斯夏爾的攻擊目標換成凱倫貝克。它掃出風壓將凱倫貝克摔上牆,ザジ從凱倫貝克手中滑落,和她的主人一樣狼狽。
「不……!請你住手!」
夏洛特忍不住淚水,她上前拉住沃蘭德的手臂,卻被無形的力量彈開。沃蘭德擁有無法違逆的想像之力,身在他創造出來的異空間中,夏洛特毫無能力還手。她掙扎著爬起身,淚流滿面地緊握著聖銀項鍊,想召喚大聖堂的力量對抗沃蘭德的力量,沃蘭德察覺她的打算,搶先一步發動攻擊。
夏洛特跌落異空間之外,突然恢復的重力拉扯她的身體,她沉重地摔上地面,再也不動了。她就這麼維持祈禱的姿勢,失去心跳。
那對凱倫貝克來說彷彿是噩夢般的畫面。
大個子機器人突然將攻擊目標轉向自己,令凱倫貝克摸不著頭緒,柯布等人的誘導戰術直到前一刻都還很順利,突然的轉變一定有原因。凱倫貝克吃痛地睜眼睛正好對上瑟雷斯夏爾沒有表情的臉。
是被發現了吧?如果操縱機器人的傢伙真的是沃蘭德,那位正義的少年又察覺凱倫貝克出現在自己最痛恨的犯罪組織集會中,凱倫貝克一點也不意外被當作攻擊目標。少年的正義不會容忍這麼明顯的背叛。
並非實際上的背叛,而是信仰上的背叛。
凱倫貝克仍然存著一絲希望,此刻在背後操縱這不可逆巨大力量的人不是沃蘭德,那份純粹會在以暴制暴的過程中沉淪並染上同樣的罪孽。但這僅存的希望很快便瓦解了,夏洛特突然出現在空中,他摯愛的女孩緊握著聖銀項鍊,像斷線的布偶跌落在地。
「夏洛特!」
凱倫貝克幾近崩潰地吼出聲。他掙扎著奔上前抱起夏洛特,女孩睜著眼,在她意識到危險之前便失去了心跳和呼吸。凱倫貝克顫抖著撫摸夏洛特的臉頰。
「夏洛特……醒醒……」
「喂!快離開那裡!」
柯布的聲音拉回凱倫貝克的意識。Prime One已設好埋伏,準備解決沃蘭德與瑟雷斯夏爾,柯布朝凱倫貝克吼道,要他離開瑟雷斯夏爾的腳邊。凱倫貝克搖頭,夏洛特的身體很沉重,他放不開,不能把夏洛特留在這裡。
柯布嘖聲。
「凱倫貝克!你想跟那個大個子一起陪葬的話,那就儘管待著吧!」
「你開什麼玩笑!」
凱倫貝克嘶啞著聲音。夏洛特被捲進這場鬧劇,失去性命了,他感覺到心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宛如深色黏稠的岩漿,緩慢流入四肢百骸。
他吻上夏洛特的額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凱倫貝克無法停止對夏洛特的歉意,他不斷地道歉,右手伸上夏洛特的後頸,從那具已成廢棄肉塊的屍體中,抽出他摯愛學生的靈魂。
「什麼問題呢?我親愛的夏洛特。」
「惡魔怎麼吞食人類的靈魂?」
凱倫貝克瞇起眼,看著不遠處的噴水池邊來來往往的情侶和遊客。這裡是羅占布爾克的中央廣場,他和夏洛特坐在露天咖啡座的傘下,高溫逼得桌上兩杯咖啡的杯緣滴水。
夏洛特的問題使凱倫貝克想起一些往事。彷彿海市蜃樓般,他和夏洛特的位置對調,風情萬種的碧姬媞捧著一縷靈魂交給他,可憐的人類啊,想必死得不明不白,就這麼融入凱倫貝克的體內,成為獨奏者的一部分。
夏洛特並不知道這段往事。她在凱倫貝克身邊的日子,對不死惡魔至今的人生來說,只是一瞬間的光陰。她很年輕,擁有旺盛的求知慾望,她真誠而恭敬地向她的師長提問,渴望得到答案。
凱倫貝克給了她一個微笑。
「那是惡魔的本能。當妳成為惡魔時,自然就會知道。」
「可是老師,我是人類。」夏洛特說道:「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惡魔。」
「當然有可能,親愛的夏洛特。」凱倫貝克笑了:「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妳成為我的人,妳就可以分享我的力量,成為不死惡魔的一族。當然,我們的孩子,也會和我們一樣。」
夏洛特露出困惑的神情。她搖搖頭。
「你是我的老師,我們怎麼能在一起呢?」
「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凱倫貝克挑著少女的語病。夏洛特漲紅一張白皙的臉,明知凱倫貝克只是調侃她,仍是覺得難堪不已。
廣場上的鍾敲了三響。
三點了,凱倫貝克說道,他提起琴盒,溫柔地拍掉上頭沾染到的灰塵與毛屑。夏洛特知道他的意思,她早她的老師一步站起身,雙手緊張地扣著。
「別緊張,有我在,一切會順利結束的。」凱倫貝克說。
他和夏洛特離開廣場,遺留下兩杯完全沒動過的冰咖啡,在熾熱的溫度下逐漸融化。
※
凱倫貝克和他的委託人約在第五街的酒吧。
天色還很亮,酒吧掛著休息中的牌子,凱倫貝克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無人的黯淡室內盪著回音。
吧台內的酒保聞聲抬頭,他困擾地看著在午後上門的一男一女。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始營業——」
「是我的客人。」
角落傳來沉穩的男聲。凱倫貝克看向角落,隱密的位置坐著一位臉上紋著鳶尾花刺青的男子。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委託人了。凱倫貝克朝對方頷首,空著的左手牽緊夏洛特,警戒地注意四周。
「你早到了。」男人對凱倫貝克這麼說。他放下酒杯,要凱倫貝克和夏洛特跟上他:「在我出來之前別讓任何人到後面。」
「是。」酒保畢恭畢敬地回覆。
「老師……」夏洛特緊張地開口。凱倫貝克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手牽得更緊,暗示夏洛特不能放開。
「現在的殺手真是艷福不淺,還能帶著這麼小的女友出任務啊。」刺青的男人說道。
「夏洛特是我的學生。我說過我會帶著她過來。」凱倫貝克說。
「啊,好像有這麼回事。」
男人無所謂地說著。他領著師徒兩人進了一間隱密的房間,門板上的漆經過特別設計,難以辨識,若只是經過很難發現這扇門,遑論門後的空間。那是一間裝潢奢華的接待室,不難想像它平常的用途。
男人請凱倫貝克和夏洛特落座,逕自倒了兩杯酒。
「不用麻煩了。」凱倫貝克說道:「基於之前幾次合作的信任,我才答應這次的會面。我們就別浪費時間,儘快進入正題吧,Prime One的二當家。」
柯布爽朗地笑了。
「我欣賞你明快的個性,凱倫貝克。」柯布說:「若會面對你來說是不信任的意思,我向你道歉。這次想委託你處理的對象很棘手,對方的情報網十分強大,任何傳遞的管道都可能洩漏計劃,我們已經因此折損許多戰力。」
「是這陣子襲擊Prime One據點的兇手?」凱倫貝克問道。
他對Prime One據點遭受不明人士襲擊的事情略有耳聞。身為羅占布爾克最大的地下組織,接二連三被破壞據點與折損高級幹部,Prime One的面子怎麼說都掛不住。
凱倫貝克回到羅占布爾克後,與Prime One合作過幾次,替他們清除「障礙物」,藉此賺取他和夏洛特的生活費。Prime One被不明的正義勢力盯上,凱倫貝克想著不知道Prime One會不會向外求援時,他就收到了來自Prime One的會面要求。
只是沒想到會由二當家親自接待,這讓凱倫貝克感到受寵若驚。
柯布取出幾張照片丟上桌。
「這些是?」
凱倫貝克拾起那些照片,前幾張是個機器人般的大個子,畫面晃動得厲害,大概是戰鬥中匆促拍下的成果。後幾張是一棟洋房,拍攝的人很小心,為了避免觸動警報遠遠地攝影,但細節與周圍的風景都清晰可見。
凱倫貝克知道那棟房子。羅占布爾克數一數二的富豪在郊區的別墅。
「我們放出幾次假消息引誘那個大傢伙出現,然後派手下跟蹤,看到它進了那棟房子。」柯布說。
凱倫貝克略感興趣地挑眉。
「真有趣,那位大人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幕後推手嗎?」
「我們調查過他住在城裡,郊區的別墅是給他的獨生子住的。」
柯布又拿出幾張照片,凱倫貝克接過,照片裡是一位約略十來歲的男孩。
「他在自宅接受教育,很難找到機會接近他。」
「所以要我去暗殺他?」
「不。」出乎凱倫貝克的意料,柯布否定他的猜測:「先別輕舉妄動,在摸清大傢伙的底細之前,不能對那家的小少爺出手。」
凱倫貝克感到困惑。
「你不要我殺人,找我來做什麼?」
「聽說你在外面的世界是個風評不錯的小提琴家。」柯布說:「那位小少爺正好缺一位家教,是個潛近他身邊偵查的好機會。」
凱倫貝克一愣,他氣憤地站起身,鬆開握著夏洛特的手。夏洛特也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少女反射性抓住凱倫貝克的衣襬,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的指導者。
「你們調查我!」他對柯布吼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我們不可能把重要的暗殺任務交給一無所知的對象。基於互信,我可以告訴你我們調查的程度大概就到你這把不離身的愛琴。」柯布看了一眼夏洛特,惹得少女往凱倫貝克身後躲去:「這女孩我們倒是沒發現。」
「我不會接受這個委託,以後也別找我。」
凱倫貝克仍在氣頭上。他拉起夏洛特,轉身打算離開,門卻從外面反鎖了。他回頭看向柯布,後者攤手。
「這是為了特殊貴賓而改裝的接待室,有這種小機關也不該意外,不是嗎?」柯布說:「凱倫貝克,這件事我非得借助你的力量。調查你是我的意思,我也處理掉了知道你真實身分的人,知道那把琴的秘密而還活著的,只剩我一個。」
「做到這份上,也不需要再討好我了。我並不缺這點錢,既然你不信任我,從現在開始就沒什麼好談的。」凱倫貝克強硬地說。
他和所有的委託者合作的前提只有兩個,不能質疑他的來歷、不能調查他殺人的方式。凱倫貝克不在乎非人類的身分曝光,但他不喜歡接踵而來的麻煩,庫恩還在找他,他必須低調行事。有了夏洛特後更是如此。
柯布的行為無異於逆鱗。
Prime One的二當家無奈地笑了:「那還真是麻煩,沒辦法,只好請這位小姐幫個忙了。」
周圍突然陷入彩色的漩渦,魚類般的魔物衝出彩虹般的浪,擒住凱倫貝克的四肢。他沒想到柯布竟也是擁有異能之力的同類,慌忙中想抓緊夏洛特,卻發現夏洛特已被抓到柯布身邊。魔物張著森冷的利齒,頎長的身體綑住夏洛特的脖子與腹部,她愈掙扎便纏得愈緊。夏洛特痛苦呻吟著。
「老師……!」
「夏洛特!」凱倫貝克吼著。魔物只抓住他的四肢限制行動,並沒有纏住他的要害,凱倫貝克的愛琴ザジ跌落在地上,被掃到他搆不著的遠方。
柯布好整以暇坐著。這是他的能力幻化出的空間,他操縱著空間裡的一切,指使聽令於他的魔物箝制凱倫貝克與夏洛特的行動自由。
「那麼,在你答應之前,只好先用這樣的方式聊聊了。」柯布說。
※
羅占布爾克郊區是富豪置產的首選,對比發展迅速又顯得紊亂的內城地區,郊區因交通不便,保留了一些隱蔽性。
沃蘭德就住在這個地區。他的父母是羅占布爾克數一數二的富豪,在郊區擁有數棟別墅,其中一棟作為父親與獨子的住宅。幾年前,沃蘭德的祖父去世了,偌大的豪宅內只剩他一個人。
但他從不覺得寂寞。沃蘭德的祖父送給他一只布偶,那是沃蘭德感情最好的朋友,他天資聰穎,父親給他請了家教,讓他在家裡學習,他的學識超越同齡,舉止談吐充滿貴族子弟的風範,早熟而彬彬有禮。他原本有位小提琴家教,但那位教師以進修名義辭退工作,沃蘭德的父親於是尋覓了另一位教師,接續指導獨生子的琴藝。
凱倫貝克坐在絨布沙發上聆聽新學生的演奏。他並不是塊擔當指導者的料,但是夏洛特稱呼他「老師」,他現在也真的成了這位少爺的老師。造化弄人,他想。沃蘭德的演奏無懈可擊,以他的年紀來說是超水準的演出,凱倫貝克不懂這位小少爺的父親給兒子請家教的理由,在他看來沃蘭德缺的不是技術上的指導,而是在人前演奏的經驗。
但凱倫貝克也因此得以家教的身份接近沃蘭德。
夏洛特還被關在柯布那兒。凱倫貝克被迫答應接下委託以換回夏洛特,這件事沒查出個結果,想必柯布不會放了她。人類到底能夠醜陋卑鄙到什麼地步?凱倫貝克憤恨地想著。但是先暴露弱點的自己一開始就輸了。
他呼出一口氣。
「老師,您不太專心。」
沃蘭德結束演奏,放下琴弓。這位新來的家教看似專注聆聽自己的演奏,但沃蘭德能感覺到他的心思並不在音樂上,這讓沃蘭德感到不滿。
凱倫貝克自然查覺到小少爺的情緒。他給了一個抱歉的微笑。
「我只是在想,你的琴藝其實並不需要指導了,你需要磨練的是現場演奏,家教對你來說沒有用處。」
沃蘭德放下琴。他走到凱倫貝克身旁落座,端起僕人準備好的紅茶,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自然流露出的良好教養。
「前一位老師也這麼說過。」他說:「但父親說我年紀還小,不急這一時半刻。」
「你自己的意思呢?」凱倫貝克問道。
「我無所謂。我的生活是父親給予的,我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沃蘭德說。
看來這位小少爺並不只是單純的天資聰穎,成熟明事理的個性不是單純菁英教育就能培養起來的,凱倫貝克想。
「也許你的父親有別的顧慮。」他說:「羅占布爾克的治安說不上好,比起斐度更是糟透了。像你這種富家子弟,很容易成為綁架勒索的對象吧,所以他才讓你在家裡學習而不是出外上學?」
凱倫貝克隨興地找著話題。他將僕人準備給自己的點心推向沃蘭德,那是偏甜的發酵食品,凱倫貝克記得年輕的孩子都喜歡這種味道,夏洛特也是。沃蘭德並沒有馬上接受,他猶豫地看著那盤點心,直到凱倫貝克表示自己不嗜甜,沃蘭德才放心地將那盤點心據為己有。
怎麼看都只是個孩子。凱倫貝克看不出沃蘭德會和那些殘忍的虐殺行動有關。沃蘭德的身形以他的年紀來說還偏瘦小,凱倫貝克甚至覺得,不需要ザジ,只要自己伸出雙手,就能輕易擰碎小少爺的氣管。
他是被細心豢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老師也覺得羅占布爾克的治安不好嗎?」沃蘭德問道。點心盤已經空了,他拿起紙巾,優雅地抿著嘴。
「該說好還是不好呢?實際上還不到大白天開槍火拼的程度,但治安局早就被那些犯罪組織滲透,也不是新聞了。」凱倫貝克說。
羅占布爾克還維持著某種程度的表面和平。這座城市本身就和犯罪為伍,Prime One也是依附著羅占布爾克存活,他們不會毀滅羅占布爾克,只會讓整座城市一起沉淪,從中獲取最大利益。
「不過像你父親這種正派的生意人,的確很容易被犯罪勢力盯上。如果我是你的父親,保護孩子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向龐大的犯罪勢力低頭,同流合汙,在泥濘中換取自身的和平;一種是盡可能遠離他們,將孩子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你的父親顯然選擇了後者。」
「我以父親為榮。」沃蘭德挺起胸膛:「妥協於那些骯髒的犯罪勢力,無異於拋棄身為人的尊嚴。」
凱倫貝克感到懷念。他覺得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純粹的想法,沃蘭德很乾淨,還沒有染上那些名為惡意的氣息,柯布絕對會對這孩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斥為天真。他突然很想看看沃蘭德靈魂的顏色,想必是純潔的透明,在陽光底下會折射出彩虹般的稜光,那般純粹的靈魂。凱倫貝克低聲笑著。
「老師?」沃蘭德困惑地看著他。
「你的想法很正確,沃蘭德。希望你長大後也能堅守是非對錯的防線。你的人生還很長,以後你會發現你必須妥協很多事,至少在做得到的範圍內,別輸給骯髒的慾望。」
凱倫貝克知道沃蘭德聽得懂他的意思。沃蘭德陷入沉思。凱倫貝克倒了第二杯茶,茶葉泡得有點久使茶湯呈現過深而混濁的顏色。
「老師,你也覺得那些犯罪組織很骯髒嗎?希望他們永遠消失嗎?」沃蘭德問道。
凱倫貝克看著他。沃蘭德神情認真,提問的語氣堅定而無一絲猶豫。
「是啊。那是人性最醜陋部分的集大成,是個不問是非對錯只論權力的世界。就我個人來說,這麼不堪入目的東西,消失也不足惜。」
反正取代者多不勝數。
凱倫貝克的身體裡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液,那讓他能夠理解人類的愛憎慾望,在鄙視的目光底下仍不由自主分析人類的行動與情感。庫恩就不曾這麼做,人類這種東西根本沒入過他的眼。像柯布那樣耍著下流手段達成目的之人,凱倫貝克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劣根性彷彿跟著人類的基因,代代相傳。
死不足惜。這就是凱倫貝克的想法。
沃蘭德顯然很喜歡凱倫貝克的回答。他對他的新老師笑了,純粹而乾淨的笑容。
「老師果然也是正義的夥伴。」
※
Prime One發出幹部集會通告。神秘機器人沒有停止對Prime One的攻擊,為了商討接下來的對策,分駐在羅占布爾克各區的幹部都被秘密調回來開會。避免洩漏地點,開會通知分了數次發出,甚至使用上冷門的加密技術。
凱倫貝克也收到通知,柯布指定他出席。他擔任沃蘭德的家教期間並不需要住在那棟豪華的別墅裡,可以自由行動,但夏洛特仍在柯布手中,Prime One的二當家掐著他的阿基里斯腱,凱倫貝克別無選擇。他比約定的時間早一小時抵達,空蕩蕩的會場只有柯布和幾位保鏢。
凱倫貝克將通知信丟到桌上。
「這東西會不會太可笑了?你們的情報網被破解到這個程度,憑這麼點小技術就想瞞過那位正義人士嗎?」
「當然瞞不過,應該說,瞞得過的話我們就頭大了。」柯布說。
「你們又要故意引他出來?」凱倫貝克說道:「我不管你們在打什麼主意,如果你們打算引誘那個機器人出現,請把夏洛特還給我。她不能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別擔心,異空間裡很安全,她會完全隔離在危險之外。」柯布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除非身為異空間之主的我死亡。」
凱倫貝克聽懂柯布的意思。他在變相威脅凱倫貝克安分充當自己的護衛,凱倫貝克還沒摸透柯布的力量,進出那個異空間全憑柯布的意思,無法確定當柯布一死,異空間究竟會解除、或是永遠成為無人得以進出的閉鎖空間。唯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柯布活著,就沒有任何人能傷害異空間裡的夏洛特。
凱倫貝克感到一股毫無選擇權的憤怒。他翻開琴盒的扣鎖,拿出他的愛琴ザジ,架上肩膀後撥了幾聲弦。ザジ的聲音很穩很沉,彷彿迎合著主人的憤怒,又彷彿在安撫他。他沒演奏的意思,柯布不配聆聽ザジ的音色,就算ザジ渴求這個人的靈魂,也不會是現在。他感覺得到愛琴對柯布的好感。原來妳喜歡這傢伙嗎?凱倫貝克想。總有一天,當這傢伙的利用價值消失殆盡,他的靈魂將會成為妳的一部分,凱倫貝克對ザジ如此承諾。ザジ顯得雀躍不已,讓凱倫貝克撥出一聲清脆的高音。
「這麼說來,你的家教工作還順利嗎?」柯布問道。
「沃蘭德很單純,他沒有複雜的心思,不可能和這些破壞行動有關。」
凱倫貝克收起愛琴。他回想幾次和沃蘭德的談話,小少爺很討他的歡心,裝模作樣的禮儀底下還保持著開朗正向的個性,他好幾次想吸收沃蘭德的靈魂,一想到這難得純粹的人性會因此消失便又作罷。
柯布顯然不相信凱倫貝克的說詞。
「我的手下目睹機器人進了那位小少爺的家,還不只一次,他不可能和這一切毫無關係。」
「那棟別墅並不是只住著沃蘭德一個人。只憑這一點就說沃蘭德和破壞你們的勢力有關,會不會太過武斷?」凱倫貝克質疑。
柯布點起一根菸,他深吸一口充滿尼古丁的菸草味。
「我聽過那傢伙的聲音。」柯布說:「就在我們第一次引誘那個機器人現身的時候。那是個很年輕的聲音,甚至聽不太出性別,我想應該是還沒變聲的關係。」
「那也無法證明沃蘭德和它有關。你怎麼能確定你聽到的聲音不是變聲器的傑作?」凱倫貝克反駁。
「嗯,你說得也有可能,說不定是我們被誤導了。」柯布做個手勢,離他最近的保鏢畢恭畢敬地奉上一只菸灰缸,他拈熄指尖燃燒的星火。
凱倫貝克疲憊地揉著眉間,他知道自己太過焦躁,即使深呼吸也無法排解那股躁動。他想見夏洛特,他想念夏洛特的體溫,他善解人意的學生總是會在他煩惱時,給予一個包容的擁抱。柯布不讓他們見面,從柯布的異空間囚禁夏洛特開始,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與會的重要幹部陸續抵達。凱倫貝克帶著ザジ退到角落,看著一群人言不及義的會議。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來充當誘餌,每個人都捏緊神經注意周遭的動靜,尋找危機降臨時的退路。多麼可笑的場面,凱倫貝克想。
會議輪到城東區的幹部發表,和前幾位一樣了無新意,柯布似乎不耐煩,他站起身,揮手示意幹部們繼續發言,便逕自走到窗邊點起菸。凱倫貝克原以為他就和其他人一樣坐立不安,直盯著柯布良久,他才發現二當家的身上有什麼不同。
柯布正等著那位正義人士登場。ザジ也同意凱倫貝克的觀點。柯布的眼神參雜不安與期待的狂氣,他站在窗邊,對那位他不知道躲藏在哪裡的正義人士發出訊息,他就在這裡,儘管來殺了他。
多麼瘋狂又美麗,ザジ讚嘆道。
凱倫貝克忍不住苦笑,他只覺得柯布是個瘋子,究竟引出敵人是為了組織或是為了滿足柯布本身的慾望,又或者兩者皆有,他不想再探討。
正義的化身並沒有讓一屋子人等太久,城東區幹部的發言還沒結束,柯布突然大吼一聲:「趴下!」
幾乎是同一瞬間,巨大的力量掃進屋內。那具再熟悉不過的機器人站在窗外,手一拍便破壞窗戶與外牆。柯布反應很快,躲過了第一波攻擊,本來就在角落的凱倫貝克也沒受傷,他架起愛琴,雖然不知道ザジ的力量對非生物體有無作用,還是得試試。
柯布不要命似的挑釁那個大傢伙,這讓凱倫貝克感到不愉快,柯布離他太遠了,瞻前不顧後的行動顯然完全沒想到他還背負著夏洛特的人身安全。但凱倫貝克也不敢冒然接近那個機器人,他不擅長近身戰,只能祈禱柯布別被那傢伙一掌拍死。
令他吃驚的是,機器人對柯布的挑釁起了反應。它停止破壞的動作,極其認真聽著柯布說話。這是在演哪齣戲?凱倫貝克感到荒謬。
機器人開口了。不,它並沒有開口,但那聲音明顯不屬於在場的任何人。凱倫貝克愣住,他沒抓穩琴弓,讓它滑過ザジ的弦便跌落地面。
『惡人必將受正義的制裁。』
他聽到機器人這麼說著。
那是沃蘭德的聲音。
※
這是一個醒了還是睡著都無法分辨的奇異空間。
夏洛特驚慌地看著魚類外表的魔物啃食空間裡的一切,彩虹色的外壁被咬出灰白色的空隙,但是過不久又會自動修復成七彩的樣子。凱倫貝克答應為柯布做事後,那些魚便不再攻擊夏洛特,他們自在的穿梭在異空間裡,視夏洛特如無物。
夏洛特感到自責,他的老師為了自己不得不接下厭惡的委託。凱倫貝克總說她是個重要的存在,對自己百般呵護,到頭來卻只是比拖油瓶還不如的累贅。
柯布也離開這個異空間了,除了那些魔物,只剩夏洛特一個人。她擦乾眼淚,決定自己想辦法逃走。
她開始調查那些被啃成灰白色的部分,卻發現她無法碰觸,這個空間看似狹小卻意外寬廣。她平舉著雙手,怎麼走都沒搆到邊,四個方位的風景如出一轍,轉了幾圈便搞不清楚方向了。
夏洛特毫無頭緒,她絕望地跌坐,抱著膝蓋啜泣出聲。突然她察覺到所有的魔物都往同一個方向游去,那個方向有個奇異的光點,閃閃發光。
她再次擦乾眼淚,決定跟著魔物前進。那個光點很微小,卻意外地近,感覺沒走上十分鐘便抵達光源底下了,也許是這整個空間都不符合真實世界邏輯的關係。那是一顆光球,亮得無法直視,周圍的魔物們對它咆哮卻沒有攻擊,夏洛特鼓起勇氣觸摸那顆光球,一陣天旋地轉,她發現自己被吸到另一個空間中。
周圍是溫暖的粉彩色,有點透明,彷彿在玻璃缸裡的感覺,外面的一切看起來模模糊糊但還是能分辨出一些樣子。現在是晚上嗎?夏洛特看著弧形的空間頂端。遠方有個小小的人影,她走過去,看見一位穿著講究的少年。
少年察覺夏洛特的存在,他驚訝地問夏洛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夏洛特搖搖頭。
「這裡是哪裡?」她問道。
「瑟雷斯夏爾創造出來的異空間,為了實現正義而存在。這裡應該只有我能自由出入,妳是怎麼進來的?」沃蘭德問道。
夏洛特回頭,她指著來時的方向,卻發現連接兩個空間的光球憑空消失。柯布創造的異空間不見了,連他指揮的魔物都失去蹤影。怎麼會呢?夏洛特感到驚慌。
沃蘭德顯得十分冷靜,他對夏洛特說道:「既然瑟雷斯夏爾讓妳進來這個異空間,並且保護妳,這代表妳也是正義的夥伴。」
「正義的夥伴?」夏洛特迷惑地複述。
「沒錯,瑟雷斯夏爾是正義的化身,服從於我,執行清除邪惡勢力的工作。」沃蘭德朝夏洛特伸出手:「來吧,我們可以一起見證惡人毀滅的瞬間。」
夏洛特的視線越過沃蘭德的肩膀。沃蘭德身後是一片透明玻璃般的牆,隔離異空間與外界。夏洛特睜大眼,她看見一個大約兩公尺高的機器人,機器人身後的屋牆碎裂、一片狼藉。柯布站在斷壁殘垣中指揮手下攻擊瑟雷斯夏爾,槍械火砲對那個機器身體起不了作用,瑟雷斯夏爾等著沃蘭德的指示,安靜矗立在眾人之間。
夏洛特害怕得顫抖,她知道凱倫貝克和柯布的交易內容,這個少年想必就是凱倫貝克調查的對象。她在人群中找到凱倫貝克的身影,他敬愛的老師站在距離瑟雷斯夏爾最遠的角落,看起來沒有受傷,夏洛特鬆了一口氣,她的安心卻沒有持續多久,沃蘭德指揮瑟雷斯夏爾繼續攻擊,這棟老舊不堪的房子幾乎快被非人力量掃平殆盡,凱倫貝克艱難地躲過四散的牆磚碎片。
「不!請你住手!」夏洛特哀求沃蘭德:「請不要傷害我的老師……」
「妳的老師……?」
沃蘭德終於注意到躲在角落的獨奏者。柯布刻意挑釁與攻擊吸引了至高者所有的注意力,使沃蘭德沒發現自己的小提琴家教也出現在這個場合——這個凱倫貝克不該現身的場合。沃蘭德一時困惑,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凱倫貝克根本不是站在他這邊的「正義夥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謊言,沃蘭德想起凱倫貝克面對他時看起來是那麼真誠,他心中升起被愚弄的憤怒,卻又異常沉著冷靜。
瑟雷斯夏爾的攻擊目標換成凱倫貝克。它掃出風壓將凱倫貝克摔上牆,ザジ從凱倫貝克手中滑落,和她的主人一樣狼狽。
「不……!請你住手!」
夏洛特忍不住淚水,她上前拉住沃蘭德的手臂,卻被無形的力量彈開。沃蘭德擁有無法違逆的想像之力,身在他創造出來的異空間中,夏洛特毫無能力還手。她掙扎著爬起身,淚流滿面地緊握著聖銀項鍊,想召喚大聖堂的力量對抗沃蘭德的力量,沃蘭德察覺她的打算,搶先一步發動攻擊。
夏洛特跌落異空間之外,突然恢復的重力拉扯她的身體,她沉重地摔上地面,再也不動了。她就這麼維持祈禱的姿勢,失去心跳。
那對凱倫貝克來說彷彿是噩夢般的畫面。
大個子機器人突然將攻擊目標轉向自己,令凱倫貝克摸不著頭緒,柯布等人的誘導戰術直到前一刻都還很順利,突然的轉變一定有原因。凱倫貝克吃痛地睜眼睛正好對上瑟雷斯夏爾沒有表情的臉。
是被發現了吧?如果操縱機器人的傢伙真的是沃蘭德,那位正義的少年又察覺凱倫貝克出現在自己最痛恨的犯罪組織集會中,凱倫貝克一點也不意外被當作攻擊目標。少年的正義不會容忍這麼明顯的背叛。
並非實際上的背叛,而是信仰上的背叛。
凱倫貝克仍然存著一絲希望,此刻在背後操縱這不可逆巨大力量的人不是沃蘭德,那份純粹會在以暴制暴的過程中沉淪並染上同樣的罪孽。但這僅存的希望很快便瓦解了,夏洛特突然出現在空中,他摯愛的女孩緊握著聖銀項鍊,像斷線的布偶跌落在地。
「夏洛特!」
凱倫貝克幾近崩潰地吼出聲。他掙扎著奔上前抱起夏洛特,女孩睜著眼,在她意識到危險之前便失去了心跳和呼吸。凱倫貝克顫抖著撫摸夏洛特的臉頰。
「夏洛特……醒醒……」
「喂!快離開那裡!」
柯布的聲音拉回凱倫貝克的意識。Prime One已設好埋伏,準備解決沃蘭德與瑟雷斯夏爾,柯布朝凱倫貝克吼道,要他離開瑟雷斯夏爾的腳邊。凱倫貝克搖頭,夏洛特的身體很沉重,他放不開,不能把夏洛特留在這裡。
柯布嘖聲。
「凱倫貝克!你想跟那個大個子一起陪葬的話,那就儘管待著吧!」
「你開什麼玩笑!」
凱倫貝克嘶啞著聲音。夏洛特被捲進這場鬧劇,失去性命了,他感覺到心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宛如深色黏稠的岩漿,緩慢流入四肢百骸。
他吻上夏洛特的額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凱倫貝克無法停止對夏洛特的歉意,他不斷地道歉,右手伸上夏洛特的後頸,從那具已成廢棄肉塊的屍體中,抽出他摯愛學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