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si-permanent
音音夢握起一條濕潤的毛巾,那是醫院的照護病房裡常備的用品,平常拿起它只會感到濕氣的觸感,現在大腦中卻出現一項久違的數據。
「五十六度?」她問道。
「沒錯。」回答她的是沃肯:「應該沒問題了,至少能再撐上一兩年吧。雖然材料只夠修好妳雙手的感溫裝置……」
「不不、這樣就夠了。」音音夢開心地看著雙手。
這裡是羅占布爾克,黃金時代遺留下來如夢似幻的美麗古城。音音夢是在約略百年前被製作出來的自動人偶,在即將淘汰的時節,轉往這個羅占布爾克邊緣的小鎮遂行她最後的價值。
自動人偶的使用年限很長,但總有被新型號淘汰的一天,端看每個區域的預算與主事者的政策。音音夢也曾經是完美的新型號,日以繼夜執行誕生以來交付給她的任務——代替人類醫護員進行各種危險的重症病患照護工作。但最後他們這些自動人偶,只得到一紙處分通知書。
政府拿到新預算,要採購更新型的人偶取代他們這批已使用幾十年的老型號。音音夢覺得不可思議,工程師為照顧重症病患的他們裝設了最高規格的學習機能,讓他們的人工智能能自我成長到與人類一致,但最後的處分書卻完全沒考慮到他們的心情。和音音夢交好的另一位自動人偶倒不怎麼意外。和人類一樣會哭會笑,就自以為是人類的我們真是錯得離譜。他對音音夢這麼說,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處分的安排。
音音夢不死心地追問後,辦事員告訴他這個被用來放置異能者的邊緣小城鎮或許會需要自動人偶,但這裡什麼都沒有,他們會把自動人偶壓榨到再也不能工作,直接淘汰。
音音夢接受了調動的交換條件。對她來說,不斷地工作到再也動不了、還比一紙處分書親切得多。
如同辦事員所說,轉調到這區之後、音音夢一次也沒再維修過。她知道有些功能老化後如果不維修,對自己或是病患可能造成危險的情況,於是想辦法查了點資料自己修整,但專業不在此的音音夢總有極限,很多功能不是硬體修好即可,連自己都能察覺各種機能日漸遲鈍,就像逐漸老化的人類,心惶不安卻束手無策。
最後的末路就是銷毀一途,別無他法。
沃肯的出現,對音音夢來說是如同神降臨般的奇蹟。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大衛布朗寧的事務所,沃肯一眼便看出她自動人偶的身份,還主動為她做了簡單的維修,音音夢受寵若驚,鼓起勇氣問沃肯能不能幫她檢查,沃肯沒問什麼便答應了,幾天後他一個人帶著簡單的維修工具與材料來找音音夢,幫她從工作上比較急迫的功能開始維修。
這天修整的是音音夢皮膚上故障已久的感溫裝置,她現在的工作大半和幼兒、長者的照護有關,感溫裝置故障後她只得仰賴儀器,無法立即探知被照顧者的體溫著實麻煩,沃肯抱歉地表示材料與工具不足的情況下頂多只能修好她的雙手,但那便足矣。音音夢握著溫毛巾,久違感受到正確的溫度讓她相當開心。
受到她真誠的情緒反饋,沃肯看著音音夢不斷盯著手心手背的興奮表情,也露出難以察覺的溫暖眼神。
午休結束的鐘聲響了。音音夢很難請假,他們是趁著醫護室的午休時間進行維修,沃肯為她拔下連接腦部的排線,確認她的瞳孔反應與手腳反應機能健全之後讓她回去工作。
托兒室裡響起此起彼落的嘈雜聲與哭聲,音音夢向沃肯道謝,才剛轉身便有個孩子撞上她的腿,緊緊抱住不放。
「哇!怎麼跑出來了?」音音夢彎下腰抱起孩子。
那孩子看起來不過一、兩歲,他滿足地偎在音音夢懷裡,小小的手掌抓著音音夢的肩膀不放。
「馬麻∼」
「哎喲,說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媽媽啦。」音音夢輕拍他的背脊,口氣聽起來有點困擾,但表情卻十分憐愛與滿足,極其耐心地哄著懷裡撒嬌的孩子。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發現站在一旁的沃肯。
「把拔∼」
沃肯一愣,突然不知所措。音音夢也驚慌地轉了個方向。
「博士也不是爸爸啦!抱歉,這孩子看到誰都叫爸媽……」
沃肯搖頭表示不介意。
「他的父母呢?」沃肯問道。
「這邊的孩子大部分都沒有父母。」音音夢苦笑:「這孩子的母親才十五歲,不知道父親是誰,一年多前因為早產被送來這裡,孩子生下來就不知去向了。」
這區域類似的故事太多了,醫院收留這些還無法自立的孩子,但總是無法照顧他們太久;等他們稍微長大一些,無人領養的小孩會被政府集中送到其他育幼院,從此就難以得知他們的下落。音音夢已經目送過好幾批離開的孤兒,每一次都帶著難過又無可奈何的悲傷,還是只能打起精神照顧不曾間斷被送過來的幼兒。
「我的工作是照顧上頭要我照顧的對象,他們也不會讓我再做多餘的事。」音音夢無奈地笑著:「不過,多少會覺得這世道是怎麼了呢?這些孩子不該成為父母的自私心與家庭崩潰下的犧牲品。」
「的確不應該,不過別想太多了。很危險。」沃肯正經說道。音音夢的學習機制特別強化過,但她的情感模擬與反應機能比起一般的自動人偶敏銳許多,沃肯彷彿看見溫和一些的多妮妲,擔心著音音夢如果無法處理過度細微的情緒反應,她也會和多妮妲一樣暴走。
那是沃肯再也不想看見的殘酷風景。
音音夢溫柔地微笑。
「我知道。雖然無奈但這是我沒辦法解決的問題,至少在這些孩子離開之前還能好好照顧他們……」話還沒說完,她懷裡的孩子抽噎地哭著說不想離開媽媽,讓音音夢連忙安撫他:「不會不會,媽媽不會走啦!就在這裡喔!」
音音夢朝沃肯投以抱歉的神情,沃肯微笑,揮手目送她抱著小孩返回工作崗位。
這裡是羅占布爾克,黃金時代以來交織人類所有醜陋的城市。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讓自動人偶背負起人類應該負擔的義務與責任呢?蕾格烈芙如果知道這情況,又會說什麼呢?
那個只看結果的女人,肯定什麼也不會表示吧。
沃肯轉身離開醫院,冬天的風吹得他眯起眼,他還得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往後會看到這座城市裡更多稀鬆平常又惹人嘆息的故事。
他拉緊領口,加入冷風裡往來的人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