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Letter
春天的風吹過街頭,扶上枝椏吐露的花苞。
沃肯走在路上,生氣蓬勃的景色沒有吸引到他的注意,腳步仍筆直地往目的地走著;他這一趟身懷重任,即使沃肯看起來相當輕鬆,身無長物。
轉過下一個街口,便是蕾格烈芙的辦公室。
大樓警衛見到沃肯,禮遇地請他上樓;他走進電梯按下最高樓層的按鈕,幾秒鐘後抵達目的地,再度開啓的電梯門邊,站著瑪莉妮菈的身影。
她朝沃肯鞠躬:「恭候多時,沃肯先生。」
沃肯愣住,差點沒來得及在電梯門關閉前走出去。他和瑪莉妮菈不是第一次見面,畢竟雙方的上司交流頻繁,透過他們互相聯繫也是常有的事。只不過,今天應該不是個讓瑪莉妮菈特地迎接自己的重要場合。
「我只是來送封信。」他對瑪莉妮菈說道。
「我知道。蕾格烈芙大人一早就很期待,她今天特別心不在焉,甚至沒發現我偷偷在她咖啡裡放糖。」瑪莉妮菈笑著,優雅地分享自己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可惜她的對話對象不解風情。
「這樣糖分攝取不會過量嗎?」沃肯正經問著。
「偶爾多吃一顆糖不會出事的,很快就能代謝掉。」瑪莉妮菈嘆息:「你真是個正經八百的傢伙。」
「妳期待一個自動人偶和妳進行複雜的對話嗎?」
「唉呀,不是自動人偶的問題,是程式設定的問題⋯⋯嗯,所以依然是你的問題。」瑪莉妮菈說完便領著沃肯入內,結束了這段對話。
蕾格烈芙就坐在她的辦公桌前,這讓沃肯感到意外,她通常會忙到讓訪客等上幾分鐘甚至小時,連格雷巴赫都枯等過她。
「午安。」他向蕾格烈芙打招呼。瑪莉妮菈已經準備好招待用甜點及茶水,將上司與客人請到會客室的沙發椅上。
「一個月不見了呢。」蕾格烈芙說道:「啊,瑪莉妮菈,甜點給沃肯吧,早上已經攝取到糖分了。」
「原來您有發現。」瑪莉妮菈一陣尷尬。
「不用費心,我送完信就回去。」沃肯婉拒了招待。
女主人微笑,她沒多做堅持,向瑪莉妮菈使個眼色後,漂亮的女秘書隨即轉暗辦公室燈光,鞠躬離開。
昏暗的辦公室內,人類的肉眼只會看到一片朦朧模糊的景色、所有物事都不再清晰;但對沃肯來說,光線完全不構成他辨識空間的障礙。蕾格烈芙的一舉一動,他仍看得一清二楚。
沃肯深吸一口氣。
『親愛的蕾格烈芙:來信已收到。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
梅爾基奧的報告提到他最近開發出渾沌元素的新形態應用方式,姑且稱之為⋯⋯異質融合模擬。這個功能是暫時結合兩種實驗基底,製作兼具雙方特性的第三產物,關於流程妳應該不陌生才是。梅爾基奧在報告中更進一步優化了融合過程,最關鍵的部分是他提出兩種嶄新的可能性:第一是篩選實驗體的特色,要融合的部分、要保留的部分、即將去除的部分,都將成為可以設定的參數;第二是維持這個融合過程的可逆性,實驗基底可以再次分離,融合後的第三產物也能重新剝離而出、捨棄基底中完全不需要的部分。很有趣吧?為了更進一步研究梅爾基奧的理論,我親自拜訪了他在外地的研究所、實際詢問他目前的研究進度,也討論了這個技術使用於自動人偶的可行性。這一趟收獲頗豐,回來後我便立即著手進行融合實驗;不過,目前只能做到篩選條件、融合能維持的時間亦不長,但仍是十分出色的成果。
這份成就我希望第一個分享喜悅的人是你,現在妳看見了⋯⋯不,應該說「聽見」了,覺得如何呢?等候妳的心得。
格雷巴赫』
念完信的瞬間,沃肯的聲音也恢復原本的音色;格雷巴赫將自己的聲音、語調、口癖等資料製作成實驗基底,隨後利用這項新技術融合於沃肯腦中掌控發聲的部位。融合的時間,正好足夠讓他念完這封信。
蕾格烈芙愣在當場,能言善道的她難得語塞。啊,這就是格雷巴赫想看到的反應吧?沃肯在心裡爲上司的惡趣味嘆息。
「結束了。要直接回覆他嗎?」沃肯問道。
蕾格烈芙回過神來,聰穎如她自然清楚自己被格雷巴赫擺了一道;但她並未發怒,維持優雅的儀態挺直背脊。
「請幫我回覆給格雷巴赫。」她微笑說道:「去死吧。」
※
「哈哈哈,她真的這麼回?」
「您這次玩得太過火了,格雷巴赫大人。」
研究室裡佈滿雜亂的管線,格雷巴赫正在修整製作自動人偶的工具,聽見沃肯捎回的訊息後爽朗地大笑。
「開個小玩笑而已,要讓她失去冷靜可不是這麼容易辦到的事啊。」格雷巴赫沾沾自喜地反駁沃肯。
沃肯的上司花費心力只為了逗弄自己的青梅竹馬,這讓他無法理解,這件事無論目的或者過程都沒有意義。格雷巴赫聽取他的疑問後仍舊笑著,自動人偶們的父親永遠不厭其煩為自己的孩子們姐答任何問題。
「這是一種情趣。」
「情趣?」
「緊繃生活中的調劑,對人類的精神狀態來說是十分必要的。」格雷巴赫解釋得煞有其事。
「我不認為蕾格烈芙大人的精神狀態需要調節或仰賴外力平衡。」沃肯說道。
「沒錯,她的情緒智商指數很高,但那是她做為社會機構矯正員的責任與能力。不過,做為一個女人的蕾格烈芙還是太壓抑了。」
「我無法理解。」沃肯搖頭。
「你以後會理解的。應該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格雷巴赫說著啞謎一般的話,沃肯一點也沒聽懂,更不認為自己會理解人類的情感互動。
「要回信給她嗎?」沃肯問道。
「不用了,她還在氣頭上,肯定沒那個好脾氣再收我的信。」格雷巴赫一笑:「比起這個,米亞的測試已經完成,再過不久就能正式運轉了。多虧你的協助。」
「測試體AF的狀態良好,錯誤也都確認消除完畢,下一個步驟自然是運轉;這無關我的協助,任何人都能進行一樣的工作。」
「這是對你的讚美,收下就是了。」格雷巴赫說道,同時操作機台:「如果將我視作你的父親,米亞就是你的妹妹。來看看妹妹的樣子吧。」
格雷巴赫所說的米亞在沃肯眼中仍是測試體AF,他看著上司按下開關,雕琢上肌肉與骨骼的自動人偶映入沃肯眼中,比起僅有骨架的樣子生動多了。格雷巴赫喜愛爲自己每一件作品取個人類名字,他說那樣較好辨識,看來米亞便是AF的名字。
沃肯沉默地看著米亞,不知道說出自己的觀察是否是件正確的事。米亞是製作成女性外貌的自動人偶,而她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蕾格烈芙。
「您真的做得太過火了。」沃肯最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得。
「是嗎?看來得換個樣子了。」格雷巴赫苦惱地看著尚未啟動的女性人偶:「至少髮型和髮色留著原本的樣子吧?」
「我沒要您一定得幫她換個外表。」
「不,你的表情就是這麼說的。」
和格雷巴赫爭吵總是落得沒完沒了的結果,根據以往的資料,目前最好的做法是閉嘴別再搭理上司;於是沃肯保持沉默,看著格雷巴赫忙碌地調出各種形態的少女外貌,雖各有些微差異,但還是與蕾格烈芙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
戀愛中的男人。沃肯的學習資料庫中記上了這麼一筆上司的觀察記錄。
※
每個人都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封信。
格雷巴赫與蕾格烈芙並不仰賴信件溝通,通信只是漫長穩定的歲月中偶爾打發時間傾訴心情的非必要管道。米亞成功運轉起來,格雷巴赫也開始進行更艱難的研究工作,加上瑪莉妮菈也未再幫蕾格烈芙送信,斷斷續續的通信就此不了了之。
沃肯再次見到蕾格烈芙,也已是米亞殺了格雷巴赫之後的事了。蕾格烈芙一個人走入地下室,尋找被當作證物放置於此的沃肯。
沃肯則在恍惚間誤以為自己看見了成長後的米亞。她們仍舊很相像,源自格雷巴赫那無可救藥的惡趣味。
「你有目睹格雷巴赫死亡的現場嗎?」蕾格烈芙開門見山問道,但只換來沃肯否定的答案。她看起來有些失落,正準備離去時被沃肯叫住。
「格雷巴赫大人有封信一直放在我身上,他要我等適當的時機送出。」
「別再用他的聲音念信。」蕾格烈芙說道,找了張椅子坐著。
「不,這封信不需要我念。」沃肯搖頭。出乎意料地,他站了起身,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就這麼交給蕾格烈芙。
「手寫信?」蕾格烈芙接過信封,牛皮紙表面的光澤已經磨損殆盡,拙劣的字跡寫著她的名字。那的確是格雷巴赫的筆跡,他幾乎沒有親筆寫信的場合與機會,字體樸素得像是個孩子。
信封裡只有一張薄透的信紙,蕾格烈芙卻看著信紙上短短一行文字,沉默良久。
「⋯⋯他一直讓你帶著這封信?」
「是的。每隔一段時間,格雷巴赫大人便會要去加筆。」沃肯如實回答。
格雷巴赫坐在桌前、拎著筆苦惱地望向信紙,在浪費許多寶貴時間後,又會回頭徵詢沃肯的意見。他總是問同一個問題:「沒人規定傾訴感情的信得長篇大論吧?」然後那封信永遠沒有進度。他會再度將信紙折回信封內,交給沃肯,告訴他等自己死了再交給蕾格烈芙。
能言善道卻在傾訴感情上意外笨拙的男人。這樣的風景還留在沃肯的大腦影像記錄裡頭,但再也看不見了。
「為什麼要等他死了才送呢?」聽完原委,蕾格烈芙苦笑。
「格雷巴赫大人並不打算送出這封信。至少三位大人都還在世的時候他沒這個打算。」
「但這要我回信到哪裡呢?」蕾格烈芙喃喃說道。她再度看向手上的信紙,稍微受潮泛黃的紙上只有一句話。
『我有自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深愛著蕾格烈芙。』
但他卻不給這位被深愛著的女性回覆的機會。
「我確實收下了。」蕾格烈芙將信折回信封裡:「既然是親筆信,回信也必須是親筆信才不失禮節。對吧?」
沃肯點頭,隨即感到困惑:「不過大人已經⋯⋯」
「他真的是自殺?」蕾格烈芙打斷沃肯,眼神變得銳利。
「您打算追查格雷巴赫大人的死因嗎?」沃肯反問。
「我不認為他會自殺,而且沒有任何徵兆。」蕾格烈芙收起感傷,恢復平時的冷靜:「反過來說,若他真的是自縊而死,沒察覺到上司異常的心裡狀態是你失職。」
「我無意為自己開脫,但格雷巴赫大人的生理數據直到死亡前一天都是正常值,行為也沒有異常。」沃肯冷靜地說著,並未被蕾格烈芙的氣勢震懾住:「自動人偶能力的極限或許只有格雷巴赫大人知道,不過一直以來強調人與人偶差別的人是您,您應該瞭解爲大人的死指責我們是不理智的行為。」
「我們?」蕾格烈芙抓住了沃肯話裡的細節:「除了你,還有別的人偶在場?」
沃肯一陣沉默,原來格雷巴赫並未告知蕾格烈芙關於米亞的存在。究竟能透露到什麼程度,他已無法確定。
「不過,你沒說錯。未查明之前,不能武斷地將這件事的責任強壓於你⋯⋯或者你們身上。」蕾格烈芙站起身:「給他的回信會附上調查報告書。」
她說完便旋踵離開,一直以來嬌小卻高大的背影,如今充滿陰鬱。沃肯深信她會發現的,不管是格雷巴赫的死因,或是信紙裡那些被透明墨水隱藏起來的真摯感情。而自己的任務,也在送出信封的瞬間便已完成。
沃肯緩緩閉上眼,在杳無人跡的空間,只剩下無機物陪伴他入睡。
END.
沃肯走在路上,生氣蓬勃的景色沒有吸引到他的注意,腳步仍筆直地往目的地走著;他這一趟身懷重任,即使沃肯看起來相當輕鬆,身無長物。
轉過下一個街口,便是蕾格烈芙的辦公室。
大樓警衛見到沃肯,禮遇地請他上樓;他走進電梯按下最高樓層的按鈕,幾秒鐘後抵達目的地,再度開啓的電梯門邊,站著瑪莉妮菈的身影。
她朝沃肯鞠躬:「恭候多時,沃肯先生。」
沃肯愣住,差點沒來得及在電梯門關閉前走出去。他和瑪莉妮菈不是第一次見面,畢竟雙方的上司交流頻繁,透過他們互相聯繫也是常有的事。只不過,今天應該不是個讓瑪莉妮菈特地迎接自己的重要場合。
「我只是來送封信。」他對瑪莉妮菈說道。
「我知道。蕾格烈芙大人一早就很期待,她今天特別心不在焉,甚至沒發現我偷偷在她咖啡裡放糖。」瑪莉妮菈笑著,優雅地分享自己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可惜她的對話對象不解風情。
「這樣糖分攝取不會過量嗎?」沃肯正經問著。
「偶爾多吃一顆糖不會出事的,很快就能代謝掉。」瑪莉妮菈嘆息:「你真是個正經八百的傢伙。」
「妳期待一個自動人偶和妳進行複雜的對話嗎?」
「唉呀,不是自動人偶的問題,是程式設定的問題⋯⋯嗯,所以依然是你的問題。」瑪莉妮菈說完便領著沃肯入內,結束了這段對話。
蕾格烈芙就坐在她的辦公桌前,這讓沃肯感到意外,她通常會忙到讓訪客等上幾分鐘甚至小時,連格雷巴赫都枯等過她。
「午安。」他向蕾格烈芙打招呼。瑪莉妮菈已經準備好招待用甜點及茶水,將上司與客人請到會客室的沙發椅上。
「一個月不見了呢。」蕾格烈芙說道:「啊,瑪莉妮菈,甜點給沃肯吧,早上已經攝取到糖分了。」
「原來您有發現。」瑪莉妮菈一陣尷尬。
「不用費心,我送完信就回去。」沃肯婉拒了招待。
女主人微笑,她沒多做堅持,向瑪莉妮菈使個眼色後,漂亮的女秘書隨即轉暗辦公室燈光,鞠躬離開。
昏暗的辦公室內,人類的肉眼只會看到一片朦朧模糊的景色、所有物事都不再清晰;但對沃肯來說,光線完全不構成他辨識空間的障礙。蕾格烈芙的一舉一動,他仍看得一清二楚。
沃肯深吸一口氣。
『親愛的蕾格烈芙:來信已收到。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
梅爾基奧的報告提到他最近開發出渾沌元素的新形態應用方式,姑且稱之為⋯⋯異質融合模擬。這個功能是暫時結合兩種實驗基底,製作兼具雙方特性的第三產物,關於流程妳應該不陌生才是。梅爾基奧在報告中更進一步優化了融合過程,最關鍵的部分是他提出兩種嶄新的可能性:第一是篩選實驗體的特色,要融合的部分、要保留的部分、即將去除的部分,都將成為可以設定的參數;第二是維持這個融合過程的可逆性,實驗基底可以再次分離,融合後的第三產物也能重新剝離而出、捨棄基底中完全不需要的部分。很有趣吧?為了更進一步研究梅爾基奧的理論,我親自拜訪了他在外地的研究所、實際詢問他目前的研究進度,也討論了這個技術使用於自動人偶的可行性。這一趟收獲頗豐,回來後我便立即著手進行融合實驗;不過,目前只能做到篩選條件、融合能維持的時間亦不長,但仍是十分出色的成果。
這份成就我希望第一個分享喜悅的人是你,現在妳看見了⋯⋯不,應該說「聽見」了,覺得如何呢?等候妳的心得。
格雷巴赫』
念完信的瞬間,沃肯的聲音也恢復原本的音色;格雷巴赫將自己的聲音、語調、口癖等資料製作成實驗基底,隨後利用這項新技術融合於沃肯腦中掌控發聲的部位。融合的時間,正好足夠讓他念完這封信。
蕾格烈芙愣在當場,能言善道的她難得語塞。啊,這就是格雷巴赫想看到的反應吧?沃肯在心裡爲上司的惡趣味嘆息。
「結束了。要直接回覆他嗎?」沃肯問道。
蕾格烈芙回過神來,聰穎如她自然清楚自己被格雷巴赫擺了一道;但她並未發怒,維持優雅的儀態挺直背脊。
「請幫我回覆給格雷巴赫。」她微笑說道:「去死吧。」
※
「哈哈哈,她真的這麼回?」
「您這次玩得太過火了,格雷巴赫大人。」
研究室裡佈滿雜亂的管線,格雷巴赫正在修整製作自動人偶的工具,聽見沃肯捎回的訊息後爽朗地大笑。
「開個小玩笑而已,要讓她失去冷靜可不是這麼容易辦到的事啊。」格雷巴赫沾沾自喜地反駁沃肯。
沃肯的上司花費心力只為了逗弄自己的青梅竹馬,這讓他無法理解,這件事無論目的或者過程都沒有意義。格雷巴赫聽取他的疑問後仍舊笑著,自動人偶們的父親永遠不厭其煩為自己的孩子們姐答任何問題。
「這是一種情趣。」
「情趣?」
「緊繃生活中的調劑,對人類的精神狀態來說是十分必要的。」格雷巴赫解釋得煞有其事。
「我不認為蕾格烈芙大人的精神狀態需要調節或仰賴外力平衡。」沃肯說道。
「沒錯,她的情緒智商指數很高,但那是她做為社會機構矯正員的責任與能力。不過,做為一個女人的蕾格烈芙還是太壓抑了。」
「我無法理解。」沃肯搖頭。
「你以後會理解的。應該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格雷巴赫說著啞謎一般的話,沃肯一點也沒聽懂,更不認為自己會理解人類的情感互動。
「要回信給她嗎?」沃肯問道。
「不用了,她還在氣頭上,肯定沒那個好脾氣再收我的信。」格雷巴赫一笑:「比起這個,米亞的測試已經完成,再過不久就能正式運轉了。多虧你的協助。」
「測試體AF的狀態良好,錯誤也都確認消除完畢,下一個步驟自然是運轉;這無關我的協助,任何人都能進行一樣的工作。」
「這是對你的讚美,收下就是了。」格雷巴赫說道,同時操作機台:「如果將我視作你的父親,米亞就是你的妹妹。來看看妹妹的樣子吧。」
格雷巴赫所說的米亞在沃肯眼中仍是測試體AF,他看著上司按下開關,雕琢上肌肉與骨骼的自動人偶映入沃肯眼中,比起僅有骨架的樣子生動多了。格雷巴赫喜愛爲自己每一件作品取個人類名字,他說那樣較好辨識,看來米亞便是AF的名字。
沃肯沉默地看著米亞,不知道說出自己的觀察是否是件正確的事。米亞是製作成女性外貌的自動人偶,而她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蕾格烈芙。
「您真的做得太過火了。」沃肯最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得。
「是嗎?看來得換個樣子了。」格雷巴赫苦惱地看著尚未啟動的女性人偶:「至少髮型和髮色留著原本的樣子吧?」
「我沒要您一定得幫她換個外表。」
「不,你的表情就是這麼說的。」
和格雷巴赫爭吵總是落得沒完沒了的結果,根據以往的資料,目前最好的做法是閉嘴別再搭理上司;於是沃肯保持沉默,看著格雷巴赫忙碌地調出各種形態的少女外貌,雖各有些微差異,但還是與蕾格烈芙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
戀愛中的男人。沃肯的學習資料庫中記上了這麼一筆上司的觀察記錄。
※
每個人都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封信。
格雷巴赫與蕾格烈芙並不仰賴信件溝通,通信只是漫長穩定的歲月中偶爾打發時間傾訴心情的非必要管道。米亞成功運轉起來,格雷巴赫也開始進行更艱難的研究工作,加上瑪莉妮菈也未再幫蕾格烈芙送信,斷斷續續的通信就此不了了之。
沃肯再次見到蕾格烈芙,也已是米亞殺了格雷巴赫之後的事了。蕾格烈芙一個人走入地下室,尋找被當作證物放置於此的沃肯。
沃肯則在恍惚間誤以為自己看見了成長後的米亞。她們仍舊很相像,源自格雷巴赫那無可救藥的惡趣味。
「你有目睹格雷巴赫死亡的現場嗎?」蕾格烈芙開門見山問道,但只換來沃肯否定的答案。她看起來有些失落,正準備離去時被沃肯叫住。
「格雷巴赫大人有封信一直放在我身上,他要我等適當的時機送出。」
「別再用他的聲音念信。」蕾格烈芙說道,找了張椅子坐著。
「不,這封信不需要我念。」沃肯搖頭。出乎意料地,他站了起身,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就這麼交給蕾格烈芙。
「手寫信?」蕾格烈芙接過信封,牛皮紙表面的光澤已經磨損殆盡,拙劣的字跡寫著她的名字。那的確是格雷巴赫的筆跡,他幾乎沒有親筆寫信的場合與機會,字體樸素得像是個孩子。
信封裡只有一張薄透的信紙,蕾格烈芙卻看著信紙上短短一行文字,沉默良久。
「⋯⋯他一直讓你帶著這封信?」
「是的。每隔一段時間,格雷巴赫大人便會要去加筆。」沃肯如實回答。
格雷巴赫坐在桌前、拎著筆苦惱地望向信紙,在浪費許多寶貴時間後,又會回頭徵詢沃肯的意見。他總是問同一個問題:「沒人規定傾訴感情的信得長篇大論吧?」然後那封信永遠沒有進度。他會再度將信紙折回信封內,交給沃肯,告訴他等自己死了再交給蕾格烈芙。
能言善道卻在傾訴感情上意外笨拙的男人。這樣的風景還留在沃肯的大腦影像記錄裡頭,但再也看不見了。
「為什麼要等他死了才送呢?」聽完原委,蕾格烈芙苦笑。
「格雷巴赫大人並不打算送出這封信。至少三位大人都還在世的時候他沒這個打算。」
「但這要我回信到哪裡呢?」蕾格烈芙喃喃說道。她再度看向手上的信紙,稍微受潮泛黃的紙上只有一句話。
『我有自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深愛著蕾格烈芙。』
但他卻不給這位被深愛著的女性回覆的機會。
「我確實收下了。」蕾格烈芙將信折回信封裡:「既然是親筆信,回信也必須是親筆信才不失禮節。對吧?」
沃肯點頭,隨即感到困惑:「不過大人已經⋯⋯」
「他真的是自殺?」蕾格烈芙打斷沃肯,眼神變得銳利。
「您打算追查格雷巴赫大人的死因嗎?」沃肯反問。
「我不認為他會自殺,而且沒有任何徵兆。」蕾格烈芙收起感傷,恢復平時的冷靜:「反過來說,若他真的是自縊而死,沒察覺到上司異常的心裡狀態是你失職。」
「我無意為自己開脫,但格雷巴赫大人的生理數據直到死亡前一天都是正常值,行為也沒有異常。」沃肯冷靜地說著,並未被蕾格烈芙的氣勢震懾住:「自動人偶能力的極限或許只有格雷巴赫大人知道,不過一直以來強調人與人偶差別的人是您,您應該瞭解爲大人的死指責我們是不理智的行為。」
「我們?」蕾格烈芙抓住了沃肯話裡的細節:「除了你,還有別的人偶在場?」
沃肯一陣沉默,原來格雷巴赫並未告知蕾格烈芙關於米亞的存在。究竟能透露到什麼程度,他已無法確定。
「不過,你沒說錯。未查明之前,不能武斷地將這件事的責任強壓於你⋯⋯或者你們身上。」蕾格烈芙站起身:「給他的回信會附上調查報告書。」
她說完便旋踵離開,一直以來嬌小卻高大的背影,如今充滿陰鬱。沃肯深信她會發現的,不管是格雷巴赫的死因,或是信紙裡那些被透明墨水隱藏起來的真摯感情。而自己的任務,也在送出信封的瞬間便已完成。
沃肯緩緩閉上眼,在杳無人跡的空間,只剩下無機物陪伴他入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