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ke Romance
雪莉醒來的時候看見醫院的白色天花板。她迷迷糊糊轉著眼珠,臉上還掛著氧氣罩,隨著呼吸起了一陣白霧。軀體和四肢隱隱作痛,惹得她呻吟。
床邊的多妮妲發現她清醒,氣沖沖拔掉雪莉的氧氣罩,抬手就給她一巴掌。雪莉被打得莫名,她還沒搞清楚自己為什麼在醫院,又被多妮妲這一掌弄得昏頭。
「想死也別給我添麻煩,臭女人。」
多妮妲冷淡地說完,按了鈴叫來護士便離開雪莉的病房。
對了,自己打算跳樓自殺,原來又沒死成嗎?雪莉昏沉地想起為什麼身在醫院的原因,輕聲嘆息。醫護人員幾分鐘後來了,為雪莉檢查身體狀況,她有點虛弱,從十一樓跌斷的手腳還沒完全復原,卻奇蹟似的活了下來。
雪莉不是第一次被送進醫院,她因為各式各樣的自殘行為成了這間病房的常客,白皙的手腕上佈滿怵目驚心的疤痕。她每一次都在死亡門前悠晃一圈又清醒,幾次之後醫院強制她轉進精神科,卻沒改善任何情況。
雪莉和多妮妲的監護人因為工作出遠門,醫院評估雪莉的狀況可以出院了,連絡了監護人就讓雪莉離開。她會有什麼問題呢?雪莉聽見護士們竊竊私語,說她是個死不了的怪物,自殘成癮腦袋有問題的怪女孩。雪莉不理會這些閒言閒語,她拿了精神科的掛號單,拄著拐杖一跛一跛走出醫院。她清醒後多妮妲就沒再來過了,雪莉也沒說什麼,獨自一人攔了計程車回家。
她這次一跳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只覺得心裡的空洞感更大了。她割了無數次腕都死不成、這下連跳樓都沒死,這條無足輕重的性命到底有多頑強呢?
※
睽違三個月的學校讓人提不起勁。
雪莉和多妮妲並不是雙胞胎,卻因為外表過度相似,雪莉又提早入學和多妮妲同年級,總被誤認為雙子姐妹。外人不斷比較兩位少女,相對品學兼優的多妮妲,雪莉的評價負面多了;聽多了總會有些煩躁,但雪莉並不以為意。
自己或許不笨,就是做不到多妮妲十分之一的認真,能稍微說嘴的只剩體能。但多妮妲用持之以恆的勤奮補足了這一點小落差,相對多妮妲積極的態度、雪莉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她認真思考過的只有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各式各樣的自殺方法。
雪莉身邊充滿竊竊私語的聲音。她一開始不當一回事,突然間又感到難以忍受。她的精神科醫師先通報了學校,讓職員沒收她隨身物品裡所有尖銳物,無法像以前那樣藉由自殘排解焦躁的氣氛。雪莉站起身,越過每一雙直視或窺視自己的眼神,離開教室上了頂樓。
身後似乎一陣騷動,但沒人真的上前拉住她。雪莉跛著走上樓梯,推開通往頂樓的門板,刺眼的陽光和狂亂的風一起席捲而來,吹得她眯起眼、伸手壓住飛起的髮絲。
頂樓沒有人,那股空曠感讓雪莉鬆了一口氣。她緩緩地走到欄杆旁,學校在每棟建築物的頂樓都加裝了至少兩公尺高的圍欄,其實是跳不下去的,雪莉不禁覺得每個人都過度緊張了;她覺得有點累,才想起自己帶著傷還沒好,頭上也還纏著紗布。雪莉倚著欄杆緩緩坐下,蜷著身體抱住膝蓋,昏昏欲睡。
下午還是請個假回家吧,但請假了多妮妲那臭女人又會有話講吧。雪莉在逐漸朦朧的意識之間跳躍式地盤算之後的行程,她就這麼抱著膝蓋,在颳著強風的教室頂樓打盹。
突然間有人碰了她的肩膀。雪莉一驚,猛地睜開雙眼,視線撞上一雙漂亮的紫紅眼睛。對方正想幫雪莉披上外套,因為驚醒她而停下動作。
雪莉認得來者。他是高一個學年的瑪爾瑟斯,現任的學生會長。多妮妲有兼任學生會的職務,雪莉看過幾次她和瑪爾瑟斯在走廊上討論事務的情景,對這位容姿端麗的學生會長有些印象。
雪莉卻怎麼也想不透瑪爾瑟斯在這個時間點出現於此的原因。她疑惑地盯著瑪爾瑟斯,後者只是優雅地一笑,將外套收在手臂上。
「在這裡睡覺會著涼喔。」他對雪莉說道。
雪莉突然覺得暈得更厲害了。淺眠時聽見的校園雜嘈聲如今一片死寂,不用問也知道早已是上課時間。難不成學生會長還得親自來找蹺課的學生?
「有人通報妳上了頂樓,我有點擔心才過來看看。」瑪爾瑟斯說:「妳是多妮妲的妹妹,名字是雪莉……沒錯吧?」
「別提那女人。」雪莉一陣嫌惡,有氣無力地回嘴。
瑪爾瑟斯一笑:「看來你們姊妹倆感情不好並不是空穴來風的傳聞。」
「學生會長應該用不著管學生的出席狀況或心理健康吧。」雪莉感到不耐煩:「我不會跳下去的。今天不會。」
「也就是說明天有可能會想往下跳嗎?」瑪爾瑟斯悠然地說著,惹來雪莉的不滿。他還是給雪莉披上外套,為了不讓她甩掉而壓著她的肩膀。
「妳傷還沒好,別吹到風。」他對雪莉這麼說。
雪莉掙脫瑪爾瑟斯的箝制,倒是安份地接受對方的好意。瑪爾瑟斯的外套上有一股隱約的香氣,似乎是百合花的味道,雪莉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承認瑪爾瑟斯的確是個適合香水的男人。
瑪爾瑟斯在她身旁坐下。雪莉稍微挪動了位置,警戒地看著他,但瑪爾瑟斯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就只是坐著,悠閒地像是午休時間。雪莉感到不可思議。堂堂學生會長坐在這裡和自己一起蹺課,總覺得說不過去。
「這是第幾次了?」瑪爾瑟斯突然開口問道。雪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瑪爾瑟斯於是補上:「妳第幾次自殺?」
雪莉皺眉:「我怎麼記得。而且這不關你的事吧。」
「的確,但我對妳有興趣。」瑪爾瑟斯說道:「妳們姊妹在這間學校裡是風雲人物喔。雖然受矚目的方向並不相同。」
「我知道我的名聲很差,想說我拖累多妮妲就不必了。」雪莉回嘴。
「真可惜妳猜錯了,會將妳們姊妹混為一談的言論不聽也罷,我說過了吧?我對妳這個人有興趣。」瑪爾瑟斯展現展現極度的耐心向雪莉解釋。
雪莉看著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沉默地望向瑪爾瑟斯深具魅力的眼神深處。她從小拿著隨手可及的物品破壞自己的身體,逐漸演變為自殺習慣,鬧了幾場未遂事件後已經沒有人敢接近她。和自己一個樣子的多妮妲想必很困擾,她在好幾年前染金了頭髮,換上一個和雪莉截然不同的髮型,一定是為了讓外人區分雪莉與多妮妲是兩個不同的女孩。
雪莉這時才意識到,瑪爾瑟斯是自己上中學這幾年來,第一個主動接近自己的人。以往接觸雪莉的都是師長,在雪莉的情況日漸嚴重、連精神科醫師也無法可解之後,師長早已疲於關照雪莉,更別提同儕之間對雪莉只有各種負面看法。不解、輕蔑、憐憫;雪莉不怪他們,她只想從這人生裡解脫,不需要旁人理解她。
瑪爾瑟斯帶著異常正面的好感接近雪莉。她發現這一點,反而覺得不知所措。這種時候該怎麼回應對方呢?
「為什麼對我有興趣?」雪莉問道。
「很少有人能自殺失敗這麼多次。說起來,會想自殺本身就是個特異的想法。」瑪爾瑟斯回答。
「簡單來說就是想看我笑話嗎?」雪莉皺眉。
「我可不覺得自殺未遂是件很好笑的事。妳割腕那麼多次,沒有因為疼痛而退縮過嗎?」
雪莉一時語塞。她看著手腕上已經淡化、卻仍鮮明而怵目驚心的疤痕。
「很痛。刀子割下去怎麼可能不會痛,而且皮膚是比自己想像中還頑強的器官,不用盡全力傷不了皮膚底下的血管,一旦用力,全身的神經都會用最難以忍受的劇痛阻止我繼續自殘。」雪莉的語氣像是說著無關的他人事情,輕盈而冷淡:「全世界都在阻止我自殺,包括我自己。」
瑪爾瑟斯看著雪莉的側臉以及手腕上的傷疤,帶著憐憫與疼愛的眼神。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自殺?明明是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問道。
「你和多妮妲一樣是個資優生,不會理解這種事情的。」雪莉煩躁地說著。
「是因為課業成就嗎?」瑪爾瑟斯鍥而不捨地追問:「妳的成績並不差,即使一年半載都因為自殺未遂而在醫院度過,在學校裡還排得上前百分之二十。沒讓這些事分開注意力的話,妳可以和多妮妲競爭年級排名的前兩名。」
那又如何?雪莉更覺得煩躁了。瑪爾瑟斯徹底掌握了自己的情報,讓她感到疑惑以及莫名的焦慮。自己只是個腦袋有病的女孩,不值得堂堂學生會長的關心才是。
「不是成績的事。」她說:「多妮妲有她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專屬於她的位置與價值,她毫無迷惘,但我找不到我的位置,所以我想去別的地方找看看。就這麼簡單。」
「妳相信死亡後會到別的世界?」瑪爾瑟斯問她。
「不知道,但嘗試看看總比痛苦苟活著好多了不是嗎?」
「在我看來比較像是沒嘗試過其他可能性就往死裡走呢。」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雪莉撇過頭:「我參加過十幾個社團與五個不同宗教的聚會,放長假時也試過打工——雖然最後因為手上的傷太明顯被拒絕了。旅行也去過,後來被說精神狀況太糟糕而被禁止遠行。那些社團和宗教聚會,我三個月前才全部退出。」
「然後就去跳樓了嗎?」
「是啊。」說到最後,雪莉的聲音透露一股無可奈何的疲憊:「我原本以為這會是最後一次。」
「謝謝妳願意告訴我這些事。」瑪爾瑟斯說著,伸手輕拍雪莉,被她反感地躲開:「妳說對了,我無法感同身受妳的理由,不過為了死亡而活著或許也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安慰的話就不必了。我不需要這種表面功夫。」
「請放心,我沒打算安慰妳。不過,如果找不到為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換個目的試試看如何?」
「什麼意思?」
「為了別人而活。比如說,為了我。」瑪爾瑟斯一笑,乘著雪莉愣住的機會執起她的手,在她腕上的疤痕烙下一吻:「請和我交往。」
※
冬天的冷風吹得行人全身發寒,雪莉拉緊大衣領口,在週六擁擠的車站人潮中逆流而行,走在赴約的路上。
瑪爾瑟斯說喜歡她,於是他們就交往了。
他其實是在一個不算好的時機點告白,雪莉也不知道自己當下為何鬼迷心竅地答應他交往的請求。事後想想,或許是被瑪爾瑟斯那句「為了我而活」迷惑了吧。客觀來說,瑪爾瑟斯的確有著上乘的外表、無懈可擊的優雅舉止與良好的談吐禮節,被這樣完美的對象告白,沒有幾個人能招架。
隱隱約約地,雪莉覺得不能拒絕他。瑪爾瑟斯會是將來告訴自己為什麼活著的關鍵人物。
他們交往的消息沒多久便在校內傳得沸騰。許多仰慕瑪爾瑟斯的女孩不理智地攻擊雪莉,甚至出現言語之外的霸凌行為。但那些行徑都在雪莉被發現在廁所割腕後消失了。其實並不是因為妳們幼稚的行為才自殺的啊,雪莉對這些中途半端的惡意嗤之以鼻,若是對自己搶走夢中情人這件事抱持恨意,與其做些小動作不如來殺了我吧。
到頭來,每個人在牽扯到生命存亡的事件時都過分小心與偽善。
瑪爾瑟斯在交往關係中也是個優等生。他們每天中午都會一起吃午餐,雪莉不曾準備過便當、也擺明了不會準備,瑪爾瑟斯就主動將這件事揀去做了。他連廚藝都很優秀,雪莉有天吃著他做的煎蛋捲,突然感到恐怖,這男人究竟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當她開始觀察這位戀人,想著自殺的時間果然減少了。這就是瑪爾瑟斯的盤算吧?實際上也不算無聊,雪莉知道自己膩了瑪爾瑟斯之前,這段關係與自己的生命或許還能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這天是他們交往後第一次的假日約會。瑪爾瑟斯在前一天的午休時間提出邀約,說他最近找到一家頗感興趣的下午茶店,想邀雪莉一起去喝看看。雪莉聳聳肩,不置可否地答應了。
假日的擁擠感和平日通勤的人潮不太一樣,但都有一股難以忍受的違和感。雪莉的假日總是浪費在研究或是身體力行更具效率的自殺方式,第一次在假日出門,讓一早就在客廳裡吸地板的多妮妲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目送她離開。
雪莉早了十分鐘抵達約定的地點,離車站大約五百公尺的廣場女神像地標旁。冬天裡看見水更讓人感到寒冷,雪莉背對著女神像周圍的水池,出神地看著假日的市街景象、一邊等著瑪爾瑟斯。
她上一次割腕的傷還沒完全好,左手手腕上纏著的繃帶透出一股濕潤的觸感。雪莉扶著左手,想著等一下得換條紗布才行,又覺得何必費心照顧傷口呢,大腦在跳躍般的思考之間一陣恍惚。
雪莉抬頭,眼前的景象像是在水裡一樣看不真切,隱約之間還出現一個奇異的景象:宛如實驗室的空間與許多純白色的管子蜿蜒交錯,佔據了整片視線。但雪莉一眨眼,錯覺般的景象又消失了,只剩匆忙往來的行人。
雪莉從來不做夢,這奇妙的樣子讓她困惑許久,正思考著是不是錯覺時,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是瑪爾瑟斯。
「怎麼了?」也許是雪莉看向他的眼神太困惑,瑪爾瑟斯溫柔地問道。
「沒事。」雪莉搖頭,沒打算告訴他這件事。瑪爾瑟斯也沒追問,帶著雪莉往他說的店家走,店裡放了暖氣,一進門就是撲鼻的香味與溫暖。
穿著英式制服的服務生上前招呼他們,接過雪莉的包包、為她脫下大衣。雪莉偷瞄了一眼接待櫃旁的菜單,只看見餐點介紹沒看見價格,果然是好人家出身的瑪爾瑟斯會選擇的地方。
服務生領著他們入座,餐巾紙與杯墊上印著藍色的薔薇,似乎是這間下午茶店的標誌。
雪莉看著薄薄一張菜單,搞不懂怎麼點才好,乾脆讓瑪爾瑟斯為自己決定,問了服務生廁所的位置便暫時離座。她揣著化妝包,扭開水龍頭潑了自己一臉水,擦乾後又默默補起妝。
雪莉發現自己比平常還昏昏欲睡,卻又不是真的需要睡眠;彷彿有個力量要她放空心思享受眼前的一切,別再胡思亂想。她連在赴約的路上都拚命想著引起他人殺意進而暗示別人下手抹殺自己的可能性,直到看見瑪爾瑟斯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這一天的行程。
不管如何,約會的對象一副沒睡飽的樣子,看起來應該很掃興吧。雪莉補完妝,拍拍臉頰,振作精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瑪爾瑟斯已經點好餐,悠閒看著服務生提供的雜誌,雪莉坐回她的位子,拿了一顆招待用的牛奶糖,緩暖讓舌尖感受廉價砂糖與香料的氣味。
「我幫妳點了可以舒壓的金盞花茶,搭配東洋風味的甜點。」瑪爾瑟斯對她說道。
雪莉點點頭,似乎每個人都覺得她壓力很大,只有自己知道並非如此;撇開一心想死的念頭,她其實過得很愜意。不過她也無意再解釋,瑪爾瑟斯點了什麼她吃就是了,雪莉揉著雙眼,溫暖的室內彷彿加重她的疲憊感。
「怎麼了?」瑪爾瑟斯敏銳而溫柔地問者。
雪莉搖頭,正想告訴他自己沒事,突然其來的暈眩感攫住她所有話語。她在瞬間看見瑪爾瑟斯站起身越過桌面朝自己伸手的身影,下一秒便失去意識。
雪莉清醒的時候看見的不是自己房間,也不是醫院單調的天花板,讓她愣了好一陣子。有人握著她的手,她稍微側過臉,看見瑪爾瑟斯一手握著自己,另一手艱難地拿著書本閱讀。
他也隨即發現雪莉清醒了。瑪爾瑟斯湊近床邊,親暱地靠上她的額頭。
「妳發燒了。」他這麼說道:「生病要早點說啊,別硬撐著,會讓人擔心的。」
原來自己發燒了。雪莉迷迷糊糊想著。
「出門的時候就不舒服了吧?醫生說妳燒了一段時間、」
「別問了,這很重要嗎?」雪莉打斷瑪爾瑟斯的詢問,語氣有些不耐煩。
「當然重要。」瑪爾瑟斯認真地回答,伸出雙手握緊雪莉,深情的眼神毫無一絲雜質:「我們是交往中的情侶,關心彼此理所當然,不是嗎?」
雪莉一時語塞,開始交往後也過了一段時間,她還沒習慣戀人之間的距離感;她和同儕一向疏離,和自己的親生姊妹又是交惡的關係,究竟什麼樣的相處方式才算得上親暱呢?她又該怎麼面對名為戀人的對象呢?明明是思春期的年紀,雪莉卻從來沒想過這些少女情懷,直到現在才後知後覺為了這浪漫而煩惱。
但她不可能對瑪爾瑟斯承認自己在戀愛上的無知,那會讓自己在這段關係裡成為被動者,雪莉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說穿了就是不願服輸的好勝心作祟。她避開瑪爾瑟斯漂亮又勾魂的雙眼,囁嚅表示自己大概是感冒,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瑪爾瑟斯似乎很滿意她的答案,傾身吻上雪莉。雪莉一邊說著會傳染,一邊閃躲他,這才發現自己毫無心理準備就到了戀人家中, 現下還直接躺在他床上。即使是雪莉也多少猜到會發生什麼事,她有點慌張,想著這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瑪爾瑟斯直接抓住雪莉的肩膀,給了她一個目前為止最深刻的吻,雙唇接觸刺激神經末梢幾乎要瓦解理智,瑪爾瑟斯感覺有些艱難地、在意猶未盡的碎吻後讓雪莉好好躺回床上,為她蓋上被子。
「妳還在生病,我不會趁人之危。」他微笑著說道。
「真是紳士。」雪莉嘴硬地說著,躲進棉被裡,掩飾自己漲紅的雙頰。
「接下來就等妳痊愈後再繼續吧。」瑪爾瑟斯給了雪莉一個額吻,要她這個下午就在這邊好好休息,隨即離開房間。
發燒加上預料之外的親吻,讓雪莉的腦子一片渾沌。瑪爾瑟斯是她第一個交往的對象,雖然不是兩人第一次接吻,但比起這次、之前玩笑般嘴唇相碰的親吻都像是兒戲。
這會令人全身沸騰的行為真是要不得。
雪莉翻個身,強迫自己放空腦袋,試圖入睡。
※
瑪爾瑟斯是個完美的交往對象。
雪莉發現自己找不出他的缺點,當然各種小抱怨是避免不了的,但各方面來說,他無可挑剔。校排名第一又是學生會長,上乘的外貌與午餐便當展現出的廚藝、從不對雪莉發脾氣的絕佳耐心、擅長甜言蜜語卻又不讓人感到油嘴滑舌,雪莉好幾次疑惑為什麼這麼完美的對象會挑上自己。
「我說過了,因為我對妳有興趣。」瑪爾瑟斯沒因為這鬼打牆的問題發怒,仍舊帶著微笑回答雪莉。
「噢。」雪莉點頭,一口咬下瑪爾瑟斯餵過來的燉馬鈴薯,嚼上幾口後不死心地追問:「為什麼對我有興趣?」
「妳對這個問題真執著。」瑪爾瑟斯苦笑:「一開始是妳自殺未遂多次的傳聞,為了想知道妳一而再再而三自殺的理由接近妳沒錯,但實際接觸妳之後……怎麼說呢,大概是一見鍾情吧。」
雪莉眯起眼,帶著懷疑的眼神打量他。
「對一個腦袋有病的人一見鍾情?」
「有時候一些異於常人的特質反而特別引人注目。」瑪爾瑟斯說道:「妳對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存在本身充滿不信任,當然無法理解我對妳的好感。不過,我會努力向妳傳達我的情感,總有一天會讓妳理解的。」
縱使理解,無法以同等的心情回應對方的自己該怎麼做才好?雪莉沉默地咬著烤飯團,漸漸感到食之無味。
等她驚覺自己不再思考自殺這件事,又是過了好幾個月後了。她躺在瑪爾瑟斯的懷中,久違盯著手腕上的傷疤,它們都已癒合,甚至在不知不覺間淡得幾乎快看不見。
不再思考自殺的自己並沒有變得比較開朗,回過神來,只是瑪爾瑟斯占滿了自己思緒的縫隙、讓雪莉沒有多餘的心思想著其餘事物。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雪莉也說不清。多妮妲倒是因為她不再隨意惹出未遂事件而對她和顏悅色許多,偶爾冷嘲熱諷幾句的殺傷力也變小了。一切情況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也朝著最無趣的方向發展。
那股違和感突然又爬上雪莉心頭,搔得她難以忍受。她翻身離開瑪爾瑟斯的懷抱,撿起散落滿地的衣物。外套口袋裡的手機響起簡訊的提示音,雪莉花了幾秒才從滿地狼藉中找出電話,螢幕解鎖後看見的是來自多妮妲的訊息,讓雪莉一愣。多妮妲不曾發過任何簡訊給雪莉,她們當初連對方的號碼都新增得意興闌珊。
訊息內容倒是很簡略,只是提醒雪莉說父親今晚返家,要雪莉記得回來吃晚餐。好像有這麼一件事,雪莉恍惚地想著。姊妹倆的父親是人工電子智能的權威,為了各種工作會議常常三天兩頭不在家四處跑,一離開就是好幾個月也不稀奇。他上一次離家是在雪莉住院期間,雪莉當時受的傷都幾乎痊愈的現在才聽見他返家的消息。
但比起久違的父親,多妮妲傳簡訊給自己反而讓雪莉更訝異,想著和自己交惡的姊姊是不是吃錯藥了?她往床沿一坐,若有所思地盯著手機螢幕出神。
「在看什麼?」瑪爾瑟斯醒了,他摟上雪莉的腰。
「多妮妲傳簡訊給我。」雪莉如實說道。
「關心妹妹的行蹤嗎?真是個好姊姊。」
「怎麼可能?只是提醒我爸爸今天回家。我們會在他回來的那天晚上一起吃飯。」雪莉將手機遞給瑪爾瑟斯,多妮妲的訊息是最新一封,簡短三句話告訴雪莉她們父親預計會到家的時間以及要雪莉務必記得提早回家。
自從因為發燒而不小心叨擾瑪爾瑟斯住處後,雪莉外宿的時間的確激增許多。瑪爾瑟斯接過她的手機,看向多妮妲發出的訊息。
「這封簡訊有什麼問題嗎?」他問道。
「那個多妮妲耶。」雪莉嫌惡地回答:「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還會管我要不要回家了,明明以前巴不得我就這麼死在外面別回去,她還能獨占爸爸。」
瑪爾瑟斯坐起身,將雪莉整個人摟進懷裡。
「也許她也在反省別對妹妹這麼苛刻?不管怎麼說,能好好相處是好事。」
「怎麼可能和她好好相處……那個臭女人。」雪莉嘀咕:「這麼說起來,她知道我們在交往後就很少找我麻煩了。我原本以為她會譏諷我怎麼配得上你。」
「她不是那麼不講理的人吧。」瑪爾瑟斯苦笑。
「會不會是因為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就沒再想過自殺的事呢?」雪莉看著手機:「她總覺得我在給她惹麻煩,一直鬧事讓她丟臉,有一個像是未爆彈的妹妹,說不定讓她很困擾。」
瑪爾瑟斯靜靜聽著雪莉訴說。
「不過她這樣也很自私,不是嗎?她放不下姊姊的身份與那些無聊的責任感,一次又一次救我回來,卻又當作我是敗壞她名聲的恥辱。她不像你,根本不在乎我為什麼想自殺。簡單來說,別給她惹麻煩就好。」
但是我到底給她惹了什麼麻煩?不都是她自己攬上身的嗎?雪莉不滿地說著。
「或許她也是想關心妳,卻找不到方法?」瑪爾瑟斯猜測。
「那就不用了。」雪莉再次嫌惡地表示。
「不過,聽到妳和我在一起後沒想過自殺的事真是開心。」瑪爾瑟斯親吻雪莉的臉頰:「這都是愛的功勞吧。」
「是嗎?」雪莉皺眉。
「一定是的。」
瑪爾瑟斯端起她的臉,又是一個深吻。雪莉順從地接受他的親暱,有點想反駁他,卻又說不上理由。這整件事都太順利了。
一吻既畢,雪莉推開瑪爾瑟斯,說自己該回家了。瑪爾瑟斯從善如流地放開她,也跟著換衣,表示他等一下會送雪莉去車站。
「妳們的父親是沃肯博士對吧?」他問雪莉。
「是啊。」雪莉回答:「你知道爸爸?」
「很少人不知道他吧??」瑪爾瑟斯笑道。
雪莉矇懂地點頭。她很喜歡也很尊敬自己的父親,但真的對父親的工作或成就一無所知。瑪爾瑟斯說該找一天去向岳父打招呼,雪莉要他別開玩笑了。因為對方的告白他們才開始交往,雪莉連當下的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還無法釐清,太遠的未來在她心裡只是一片空白。
※
雪莉抵達家裡時正好父親也到家了。她提著瑪爾瑟斯在路上買了塞給她的點心禮盒,在玄關脫下靴子,廚房裡傳來燉熱湯滾動的聲音。
沃肯坐在客廳裡,雪莉沉默地走進去,將禮盒放在桌上。
「歡迎回家。」她對父親說道。
「雪莉。」沃肯一笑,放下手裡的文件:「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都還好嗎?」
「還可以吧,沒發生什麼事啊?」雪莉困惑地看著父親:「家裡的事情問多妮妲比較好。」
沃肯給了兩姊妹優渥的物質生活,認真說起來,有地方住又有錢可以吃飯,對兩個才高中年紀的孩子就夠了。多妮妲又比同儕更獨立,她幾乎就像女主人,家裡任何事情都打理得很好。
「家裡的事我已經問過多妮妲了,我想問的是妳的事,雪莉。」沃肯說道:「先坐下吧。」
雪莉這才發現自己還站著。她脫下外套,隨手一放就窩進沙發裡,沃肯不會對她這任性的行徑說話,不過多妮妲看見的話鐵定會數落自己吧。
「上次的傷好了嗎?」沃肯問道。
雪莉點點頭,知道他問的是幾個月前跳樓的傷。她清醒後其他內外傷都以驚人的速度痊愈了,拐杖也拄沒幾天就被她嫌麻煩而放著不用,雖然跛著腳,不過就是速度比起以往慢了一些罷了。
她本來想說不用擔心,但想想自己或許是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於是又作罷。
「多妮妲說妳交了男朋友了?」
「……嗯。」那個大嘴巴。並不是不想告訴父親,但雪莉的確是沒打算將自己交男朋友的事嚷嚷著公告周知的。
她順著情況和瑪爾瑟斯交往,但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在自己心裡的定位。這讓雪莉覺得說兩人在交往也不對,更像是瑪爾瑟斯單方面寵著自己;多妮妲連對象是誰都告訴沃肯了,他問著雪莉兩人交往的情況,雪莉不知道該說到哪個程度比較好,斟酌到最後很多事情只能含糊帶過。
她突然感到疑惑。她和多妮妲的父親是這麼關心孩子的家長嗎?雪莉印象中並不是這樣的。她站起身,隨意編造了理由,抓了外套和包包回自己房間。
雪莉的房間裝潢主體是紫色,不管傢俱或擺設都是一個少女的空間。她將手上的物品一股腦往床上丟,翻起自己的書架。她想找相簿之類的東西,但她的書架上只有幾年來累積的教科書,她不像多妮妲那樣嗜讀,冷清的書架內容一望即知。
總是不在家的父親與感情不睦的姊妹怎麼可能留下家族相簿這東西呢?雪莉找了一陣子才意識到這一點。她轉身開了電腦,但硬碟裡也空無一物;這幾年的學校生活沒讓她交上任何朋友,她的電腦甚至像第一次開機,硬碟乾淨得不可思議。
雪莉盯著螢幕發呆。
她試圖回想上一次父親在家是什麼樣子。即使沒說到什麼話,總會留下一些一起吃飯或是在家裡擦身而過的印象吧?雪莉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冷靜下來回想卻發現一片空白,她以為發生過的事連個模糊的輪廓都不見了。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房間。她的書桌、她的床、她的茶几、她的衣櫃、她的書架、她的音響;這些東西,原本就在這裡嗎?
她的思緒總是占滿自殺的念頭,和瑪爾瑟斯交往後也只想著對方的事;回想起來,雪莉從來不曾認真面對過自己的日常,她渾渾噩噩地過著十幾年來的人生,但再怎麼樣記憶裡不可能一點細節都沒有。
雪莉坐在自己的房間內,理應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她卻愈看愈陌生,鮮明的恐懼感油然而生襲上心頭。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外面那兩個人的確是沃肯和多妮妲,但是這一切都不對勁;他們究竟是誰?
雪莉痛苦地扯著頭髮,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衣櫃前,胡亂翻出她藏在夾層裡的短刀。對準左手的動脈後她看見皮膚上的疤痕。就這麼割下去會像一直以來那樣吧,大量失血、被救回來,什麼都不會改變;那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雪莉哭了起來,跪坐在衣櫃旁,活著也不是想死又不成。
不如破壞這一切吧。
雪莉握緊刀刃,用力得連掌心都滲出血;她將刀子刺進腹部,幾乎失去意識的劇痛之中,她逐漸朦朧的視線看見自己握著短刀的右手上沾滿了鐵綠色的液體。
啊啊,原來如此。
雪莉笑得痛苦而悲戚,在身體與心靈承擔不起的痛苦之中,墮入無夢的黑暗。
※
雪莉已經數不清第幾次看見這片純白的天花板,她以為這次一定看不見了,沒想到睜開眼還是一樣的風景。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同的是,在病床旁的人不是怒氣沖沖的多妮妲,而是打著盹的瑪爾瑟斯。雪莉盯著他美麗的側臉出神。
整個空間十分靜謐,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
「喂。」雪莉試著開口,發現聲音沙啞至極,但還算能講話。
瑪爾瑟斯幾乎在她發出聲音的瞬間就醒了。他趕緊拿了水,雪莉搖頭不讓他餵,虛弱地伸手要瑪爾瑟斯靠近自己。
「多少喝一點吧,妳……」
「不需要。」雪莉打斷他,掙扎地撐起上半身,主動親吻瑪爾瑟斯。他們交往好一段時間,雪莉卻是第一次在情事上主動,瑪爾瑟斯縱使驚訝,想著她或許身體還很虛弱沒安全感,也就順著雪莉的動作給了她溫柔的回應。
直到這個吻結束,他才意識到雪莉的雙手正箍緊自己的脖子。
「雪莉……?」他不解地開口問道。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雪莉哀傷地說著。
「什麼意思?妳……」
「這裡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別說你聽不懂我的話。」
瑪爾瑟斯閉上眼,長嘆一聲。再次睜開雙眼時是無比銳利的視線。
「是妳自己要醒來的……可別怪我啊。」
雪莉還來不及回話,突然間視野所及的一切迅速溶解,再也沒有什麼醫院病房,視線重新建構後是個實驗室一般的空間,許多純白色的管子蜿蜒交錯,佔據她所有視線,她試著動作或開口,都做不到,像具屍體靜靜躺著。她從天花板的倒影看見自己赤身裸體,手腳不見了,只剩個乾淨的切口。
耳邊響起瑪爾瑟斯的聲音。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雪莉……不,」他緩緩說著:「人偶小姐。」
雪莉什麼反應也沒有,但瑪爾瑟斯確定她是聽得見的。
「妳對我特地準備的美夢有什麼不滿呢?在那個夢裡妳可以盡情扮演真正的女孩,有個父親、有個姊姊,妳想做什麼我都能滿足妳。談個戀愛、結婚、生子,有笑容也有淚水,酸苦交織但飽滿的人生不就是妳的期望嗎?但為什麼妳還是不願安份待在夢裡?」
他撫上雪莉的臉,人偶完美的膚色如冰雪一般透明美麗,深深吸引瑪爾瑟斯的目光。雪莉動不了,被迫望進瑪爾瑟斯眼底,看見他憐愛的目光穿透自己注視著其他雪莉無法察覺的物事。
你正在看著誰呢?
雪莉想問他,卻開不了口,實質意義上的問不出聲。
「我為妳準備的夢,還不夠好嗎?人偶小姐。」
瑪爾瑟斯對於雪莉奮力想脫離夢境感到失落。雪莉闖進皇帝廟後自然是無法放她離開了,拆了她的腦讀取模擬記憶後,瑪爾瑟斯因為一股沒來由的衝動製作了這個虛擬世界,將雪莉的意識放進去。雪莉終將為了帝國的未來、為了不死皇帝的野心而犧牲,瑪爾瑟斯抱持自以為是仁慈,給了她一段身為人類女孩的美夢——對雪莉來說卻是噩夢。
他為雪莉不懂自己的苦心而失落。
「這麼說起來,妳很早就發現不對勁了對吧?人偶小姐。從那時候開始不斷反覆自殘的行為,人類將死亡視作一種結束——或是重生,顯然妳的潛意識知道這是一種打破困境的手段。真不可思議。」
瑪爾瑟斯的手往下,沿著脖子、鎖骨、肩膀,輕盈地撫摸雪莉無異於尋常少女細緻的肌膚;他的動作極輕,像是擔心一個用力便會劃破這完美的人造肌理。
「妳的手腳都是些礙眼的傷,所以我讓人卸下它們了。」瑪爾瑟斯溫柔地說著:「那麼……現在怎麼辦呢?凌遲妳的本意並不是讓妳痛苦,但既然妳不想逃避現實,我……不、我們會陪妳到最後一刻的。」
他親吻雪莉,先是額頭、然後落在唇上。這個吻和夢裡的甜蜜如出一轍,那段虛假的記憶,此時卻像真實發生過一般再次搬演於兩人腦中。
雪莉靜悄悄地落淚。
「製作妳的人真的相當厲害啊。人偶小姐。」如此悲切而細膩的心思,讓我一度忘了妳是人偶而忍不住動心了。
瑪爾瑟斯一笑,他沒說出後半句,僅僅眷戀地再次看了雪莉一眼,為她抹去眼淚。
或許為了那段夢無法持續而哀傷的人是自己。瑪爾瑟斯想。將近五百年的歲月裡,第一次被自己設下的遊戲絆住腳步,多麼丟臉呢?想起來連苦笑都做不到。
他留下雪莉,轉身離開這座為她而生的白色牢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