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い靴を履いた愛しい貴女
視線的前方是手術台,左方是書櫃,右方是雕花門板;睜開雙眼就能看見博士,他穿著白袍,正在調整儀器的參數。
這便是我每一次醒來時看見的風景。
「早安,博士。」
我向博士打招呼,他一如既往溫柔地道早。脖頸處的神經還沒接上,使我無法控制手腳的動作;這次調整似乎比以往複雜,博士說他沒有預料我會提早醒來。
「再等我一下。」他這麼說著,忙碌穿梭於儀器之間。
等待的時間其實並不無聊,不如說,如果博士擔心這段清醒後卻無法行動的時間差對機能造成影響,他只需要再次關閉電源就可以了。但是博士從來不這麼做。並不是他覺得沒有這麼做的必要,也許是他並不想這麼做。
但是我想原因應該是另一個自動人偶。
我的姊姊,名為多妮妲的人偶,此刻她的素體正在我的左前方,像一尊洋娃娃安靜地坐在天鵝絨沙發裡,眼睫毛伸出緊閉的眼縫,像兩把精巧的扇子。
她曾經清醒過,因為一些原因而陷入沉睡。博士是這麼說的。
可是不管我怎麼問,都問不出多妮妲為何沉睡。問了三次得不到答案的我放棄了。比起多妮妲沉睡的原因,我更想知道她什麼時候再度甦醒。
博士說多妮妲的機能出現巨大瑕疵,找出問題來源前,多妮妲都會處於沉睡的狀態。聽到這番話我就明白了,我的存在就是為此而生,同時代替沉睡中的多妮妲進行她的工作。
我問博士,是不是我努力工作就能喚醒多妮妲?博士遲疑很久,但他最後給了肯定的答案。
無論如何希望多妮妲清醒的我從那時開始擁有了目標。我想見她,想看著多妮妲說話,而不是在心裡和她對話。喚醒她是我誕生的意義,我如此確信。
我聽得見多妮妲的聲音。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博士,是屬於我自己的小祕密。她出現的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代替她外出搜索法典工作的日子。探索的作業比想像中困難,我躲進建築物的死角,舉目所及盡是受渦影響突變的魔物。
還是回去吧。博士並沒有要求一定得帶回法典。當務之急是避開這些魔物的攻擊。我這麼想著,便聽見多妮妲斥責我的聲音。她似乎一直都在,因為看不過我膽小如鼠的個性而大發雷霆。我老實地挨罵,沒想到她離我這麼近,驚訝地忘記回嘴。
但是多妮妲出現的頻率不高,我也無法掌握她的行蹤。
外出尋找法典的時間很短,待在家中的話幾乎聽不見多妮妲的聲音。我想她應該在自己的身體裡沉睡著。
第二次聽見多妮妲的聲音,也是在外頭,地點是一戶廢棄的大宅。博士説這些曾經有權有勢的人家,持有法典的可能性相對高,我因此隻身前來。
那座大宅早已人去樓空,附近也沒有野獸魔物的氣息,或許是個意外輕鬆的工作呢。我忍不住雀躍。
多妮妲説過,神不會眷顧懶惰的人。仿佛嘲笑我掉以輕心,翻過鐵製的雕花大門後,迎接我這位不速之客的是一頭巨大的黑犬。牠毫不留情地攻擊無防備的我。
我吃痛地退回大門旁,右手拔出藏在袖口的短刀。黑犬沒有攻擊到我的要害,但是抵擋牠攻擊的左手抽搐著,體液汩汩流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傷害而麻痺。我只剩右手的三把短刀嚇阻牠繼續攻擊我。
但黑犬並沒有發動第二波攻擊,牠讓我拉開距離,只是齜牙咧嘴威脅我前進的腳步。
牠在看守這個家。
明白這一點的我感到難以回擊。只要我回頭牠不會追上來吧,畢竟只是想保護這棟房子而已。左手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恢復,我當下判斷正面迎戰並不是個好主意。而我也不擅長和敵人纏鬥。
搶不到先機的我毫無勝算。
還是先徹退吧。不是放棄的意思,而是沒有正面衝突的必要,也許可以從側門、或是窗戶進屋搜索。我一邊觀察一邊緩緩退後。
『等一下。』
是多妮妲的聲音。她阻止後退的動作。
『牠是不是受傷了?』
多妮妲這麼問著,我才定睛觀察眼前的黑犬。果然如她所說,黑犬身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眼睛呈現血紅色,是被渾沌元素侵蝕的痕跡。這一帶出現過渦,倖存者都離開了,只剩個空殼般的城鎮,黑犬的主人究竟是沒能逃走、或是逃走了沒帶著牠呢?
我想應該是後者。
多妮妲催促我儘快解決掉黑犬,還帶著傷口的動物不足為懼。說什麼傻話啊,我鼓起勇氣反駁她,我並不像多妮妲能和敵人纏鬥,我沒有那份能力和勇氣。
她對我決定迂迴進屋的舉動不以為然。多妮妲還在,但她不說話了。
「多妮妲?」我提心吊膽的呼喚她的名字。
她沒理會我。再次聽見她的聲音卻是這麼不愉快的場景,心裡某個角落隱約出現失落感。或者説,類似失落的感覺。
但還是得完成博士交代的任務。我退出大門沿著外牆摸索,這座大宅並沒有側門,但建築物後方靠近圍牆邊緣有個窗戶,如同我的猜測。我不費吹灰之力便翻過牆,困難的反而是保持安靜地破壞窗戶。
成功潛進屋內的我站在二樓長廊的尾端,無聲無息,似乎連眨眼的小動作都能造成回音。屋裡四處蒙灰,不管有沒有人類在這棟屋裡生活過,屬於人類的氣息早已消失殆盡。
我想我沒猜錯,屋主在渦來襲時放棄了這個家。
為什麼不帶走牠呢?
孤單地守護人去樓空的家,奮力抵抗渾沌元素侵蝕蝕自己的力量,我想知道前院那隻黑犬的心情。
『知道了又能如何?牠活不了多久的。』
多妮妲終於又開口了。語氣冷淡地道破我的天真。
的確是救不了牠啊。
屋裡的裝潢讓每個門版如出一轍,完全無法分辨房間的用途與性質。博士説過,最有可能藏著法典的地方是書房或研究室。這些資料對一般人來説毫無價值,純粹持有法典做為身份炫耀的大戶人家,將法典置於待客室的機率也不小。我決定從這幾個地方開始搜索。
除了灰塵累積得厚,屋裡還算整齊,是有僕人整理的好人家吧。博士把打掃工作交給我和其他原型自動人偶,原型只會簡單的掃除,我得負責實際上的整理工作。對不擅長打掃的我來説是個苦差事。
多少有些羨慕能有僕人整理的家。
多妮妲感到不以為然。我都忘記了在我之前是多妮妲負責這份工作。我的姊姊,是個不論各方面都很堅強的行動派。
多妮妲,妳什麼時候才願意醒來呢?
她沒有回應我,任憑我的問句在空曠的心裡不斷迴響。
搜索了幾個房間都沒有成果。
書房在二樓走廊的另一端,重要的東西都被帶走了,保險櫃的鎖甚至還開著。從房內的跡象可以判斷屋主離開時走得很匆忙,只來得及取出真正貴重的物品,其餘書籍與資料沒有翻動的痕跡,房裡也沒有暗室。
就算屋主原本持有法典,應該也被帶走了。
我離開書房前往寢室。
樓梯口數來第三扇門板上裝飾著乾燥花,長廊上沒有窗戶,光線昏暗,走到門前我才發現那不是乾燥花,而是自然枯萎的鮮花。因為渦的影響,這一帶溼度很低,因此花並沒有腐化而是枯萎了。
四處都是人去樓空的痕跡。
裝飾花朵的房間是臥室,但空間不大,應該不是主臥室。房裡和走廊上一樣昏暗,我試著扳動電燈開關,卻沒有任何反應。即使我的眼球具有夜視功能,也無法在這光線下進行搜索,最後我只能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明亮的自然光灑進室內,我轉身準備搜索工作,便撞見床上躺著的屍體。
那應該是少女的屍體。三分之二的肉體已經腐化,露出森嚴的白骨,究竟是不是少女也很難分辨了。
她躺在柔軟華麗的床上,就這麼死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人類的屍體,腦中的資料庫與處理器也告訴我這的確是具屍體。不過這時候該怎麼反應呢?她又為什麼一個人死在這裡?或者説其實這戶人家並沒有逃走,而是各自在寢室迎接死亡?
我愣在原地。
『真可憐,她不能走路的樣子。』多妮妲又說話了。
床邊放著行動輔助器,久未使用的機械佈滿鏽蝕的痕跡。我走到床邊掀開單薄的被單,看見少女已成白骨的下半身。
她沒有雙腿。正確來說是小腿被截肢。我看著她,還有床邊的行動輔助器。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前院的黑犬想保護的是她嗎?
情感模擬機制出現一陣騷動。我默默為少女蓋回被子,她的臉一半以上都成白骨了,無法分辨她帶著什麼表情死去。
現在的狀態已經無法冷靜地進行搜索。我檢查自己的左手,確定他回復知覺且不防礙戰鬥後,整備好藏在袖子裡的武器。在那之前還是必須確認完宅內的情況,我一間一間房巡視,其餘房間都沒有人跡,也沒有屍體。這個家只留下不良於行的少女。
草草巡完各個房間的我,最後站在一樓玄關處。兩手的刀刃已露出袖口。我猶豫著這麼做是否正確,但是腦內的計算程式算不出結果,我的行動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推著跑。
我推開大門,在黑犬措手不及的當下,朝牠腳邊丟下刀刃。突襲奏效了。黑犬身上插著刀倒地,牠還掙扎著想攻擊我,但集中刺傷牠腳部的刀刃成功封鎖牠的攻擊。
我伸出右手的補充刀片嚇阻牠。黑犬伏地,從喉嚨發出一陣混濁的怒吼。我並不想傷害牠,但也不能因此被牠反撲。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這麼說,自以為是的美化我的攻擊性:「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吧?那個女孩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喔!不會再醒來了。」
我一遍一遍向牠這麼說,但明明連牠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都不知道,不只自已為是,還很一廂情願。說到底,「黑犬是為了那個女孩才持續守護這個家」本來就只是我毫無根據的臆測。
「已經夠了,你不用再守著她了。她已經從那副不自由的身體裡解放出來,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黑犬的聲音逐漸轉弱,牠受傷的四肢撐不住自身重量,讓牠沉重地跌坐在地。
「跟我回去好嗎?我會請博士治好你,你也能遠離這個魔物頻繁出沒的區域。再不治療你的傷口,你也會死掉的。」
我試著接近黑犬,牠無力地朝我吠兩聲,便只剩下低鳴。我毫無阻礙便擁抱牠。
『真噁心。』多妮妲這麼說。
為了應付回家路途上的跋涉,我為黑犬簡單處理較大的傷口,但牠沒有撐過去,在路上就死了。也許是理解到這世界已經沒有牠的容身之處與生存意義,牠的死亡異常平靜。
我撫著黑犬的背脊,手心感受到牠逐漸冰冷的體溫。
「多妮妲。」我試著呼喚。
「多妮妲。」
「多妮妲。」
『想說什麼就快說,煩死了。』
「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多妮妲哼了一聲,彷彿嘲笑我問了一個答案再明顯不過的蠢問題。檢索腦內的資料庫就能夠在一瞬間獲得「死亡」的定義,心臟不再跳動、肺葉不再呼吸、血液不再循環便是生理上的死亡,就像我身邊已經一動也不動的黑犬。
牠的體溫在夜空下迅速冷卻。
搬運重物是我的基本機能,我還是將黑犬的屍體搬回家了。博士看著一動也不動的牠,難得出現驚訝的表情。我向博士說了前因後果。
「牠還有救嗎?」我問博士。
博士搖頭。果然是這樣。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我為什麼此刻還是感到悲傷呢?腦部突然一陣刺痛,透過電流發出警訊,提醒我腦部運算器無法承受這樣的情緒反應了。博士也警覺地將我拉到一邊。
他觀察我的眼睛虹膜,冷淡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先別想那麼多。」
我點頭。博士讓我回去研究室,他隻身一人留在院子裡,看著黑犬的屍體陷入沉思。
研究室裡的景象和離家前沒有什麼差別,多妮妲還坐在她的天鵝絨沙發上,沉睡一般緊閉雙眼。在家裡她從不和我搭話的。
頭好痛。我怔忡看著研究室內的景色,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
自動人偶再怎麼精巧,都是透過模擬人類情緒才能更加完備的人造物。安裝在我身體裡的學習機制就是為了記錄與修正這些參數、並且將儲存的情緒資料轉換為模組,藉由各個模組間的比對演算出最接近人類情緒的反應。
而在這些演算過程中,如果遭遇太過激烈的情感,系統負荷不了的情況下會發出警訊、嚴重則會強制切斷迴路。
這就是我昏迷的原因。
頸部以下的神經連結再度被切斷,只剩大腦連接儀器,博士正在檢查記憶體裡儲存的資料。有時候我會在這過程中恢復知覺,雖然不能說話,眼睛也睜不開,但仍然可以模糊地感覺到當下正在發生的事,以及隨著博士讀取資料的進度再次看見自己的「記憶」。
我又站在那間房裡,看見床上少女的白骨。
還有我攻擊黑犬的行為。
博士看得很專注,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我無法得知的事情。我的情緒計量條因為播放這些紀錄而奔騰,又因為播放完畢歸於一片平靜。
博士取出某個零件,在確認完我的紀錄檔後動手整備我的大腦。我因此再度失去意識,陷入無眠而空白的沉睡中。
腦部處理器重新啟動之前,眼球先一步接收到花花綠綠的景象。我在做夢,資料庫如此分析。
我似乎看到像是博士和多妮妲兩人的身影。
他們起了爭執,一陣拉扯後多妮妲的機能被強制關閉,倒在博士懷中。夢境到此為止了。我睜開眼,自己的大腦已經重新啟動,再次感知到現實中的一切。
龐大的悲傷像潮水般湧上胸口。
「早安。」
博士先打了招呼。他似乎有點緊張,直盯著我的臉。
「……早安,博士。」
發聲裝置和眼球內的光線接收器都沒有問題,運作一切正常。我眨眨眼,依照博士的指示轉動脖子,神經連接也沒有問題。腦內還有零件訊號配對的聲音,博士也許在維修時順便進行例行的零件更換作業。
「早安,多妮妲。」
我喃喃自語,理所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對了。」博士轉身打開研究室的門:「我想這也算是緣分,讓那孩子陪著妳也好,就擅自這麼做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鑽進門板。那是一隻幼犬外型的自動人偶,牠沿途嗅著氣味,最後停在我的腳邊抬起頭盯著我看。視線對上的瞬間就明白了,是那隻黑犬。我驚訝地蹲下身,還不敢碰觸牠。
「博士,牠……」
「牠的腦部沒有損傷,我試了一些辦法抽出牠的記憶儲存在資料庫裡,做為牠的驅動裝置。動物型的自動人偶技術已經純熟了,我想牠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是體型沒辦法完全模擬原本的大小,博士這麼說。
我試著伸手撫摸幼犬的頭部,牠往後縮,但是沒有跑開,面無表情地直視我。
「出門的時候帶著他吧。我幫牠設計了一些能夠輔助妳的機能。」
博士說完便因為其他工作離開研究室了。我感到有點迷惘,再怎麼說我都傷害了牠,即使我的攻擊避開了牠的要害,仍然加重了牠的傷勢。牠的死亡是我的責任。
「對不起。最後還是來不及治好你的傷。」我對牠說道:「對你做了這麼過份的事,你不會想待在我身邊吧?如果你……」
話還沒說完,牠伸出舌頭舔了我的掌心。細小而溼潤的觸感搔著皮膚神經末梢。牠並沒有拒絕我的擁抱。
「謝謝你。」我輕聲說著。
我抱起牠下樓,博士正好結束工作電話。
「上次那戶人家還沒搜索完吧?就麻煩妳再走一趟。」博士這麼說著。
「咦?可是……」
我想那裡不會有法典了。轉念一想,我又將這句反駁嚥回腹內,我的確沒有好好搜索那棟屋子,發現少女的屍骸後,其他房間我只確認沒有人影與屍體便離開了。現在回想起來,整個確認過程都很不謹慎。
再走一趟確認的確有其必要。
「帶著牠去吧,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博士指著已經變成寵物犬大小的黑犬:「幫牠取個名字如何?」
「我來取嗎?」我驚訝地問道。
「是妳帶回來的,牠也只肯親近你,這是身為飼主的責任。」
我看著牠,犬形人偶的反應並沒有活體生物那麼靈活,但牠看著我的眼神總讓人覺得牠是聽得懂意思的。
「那就叫羅布吧。」我對牠這麼說,換得一陣略嫌激動的舔吻。
我向博士、以及二樓研究室內的多妮妲告別,再次踏上搜索法典的工作。以前只有我一個人、也許因為多了羅布一起出發,我的內心出現一陣騷動。
「多妮妲?」走了一段路後,我再次試著呼喚多妮妲。一片寂靜。我永遠無法掌握多妮妲出現的時間點,但現在卻希望早一些聽見她的聲音,我想和她分享羅布成為家人的喜悅。
至少我是因此感到高興的。
沒走多久羅布便掙脫我的懷抱、充滿好奇心地四處奔走。對了,牠死前的體型沒有這麼嬌小,也許牠正從不同的高度重新認知這個世界。
到那幢大宅得花上半天的時間,白天裡避開陰暗的小路還算安全,但並不是完全不會出意外,我一邊警戒四周,一邊提醒羅布別跑太遠。
但沒有料到的是,羅布原本的家在失去看守人後,幾天的時間內已被魔物佔據。不、其實我也不清楚這次維修後經過幾天時間了,只能確定那些不速之客一定是羅布被我帶走後才潛進這棟屋子。羅布對那陣陌生的氣味發出怒吼。我再度抱起牠,安撫地撫摸牠的背脊。
冒然衝進去勢必會和那些魔物正面衝突,而在院子裡已聚集三、四隻的情況下,屋內或許也淪陷了。從屋後再度進屋的危險性大增。
「怎麼辦呢?多妮妲。妳會怎麼做?」
我不斷問著,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我感到慌亂,即使外表仍強作鎮靜,但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也許多妮妲在暗示我不該事事依賴她。
「羅布,你也想趕走那些鳩佔鵲巢的傢伙吧?」我輕聲說:「我有個方法。要聽嗎?」
羅布一口咬上我的手,有一點痛,但我想這是肯定的意思。
「你先出去引起他們的注意力。動作愈大愈好,我會一網打盡他們。」
袖口藏了比平常還多的刀刃,出其不意一向是我最擅長的戰鬥方式,但是敵人超過複數便難以在一擊內造成最大的損傷。不過,這次有羅布跟著。我想起博士所說,他在羅布身上設計了能夠協助搜索工作的機能,他沒有明說,但其中一定有輔助戰鬥的機能吧。
「去吧。」
我放開羅布,牠緩慢地朝大門走去,像只無害的小動物。事實上牠現在的外表的確相當無害。我耐心地看著牠走進那座大門,有一隻魔物已經發現牠了,露出森白的牙齒威嚇羅布。
再等一下、再等等。我咬緊下唇,左右手握緊武器、蹲低身體。
前院三隻魔物都注意到羅布了,牠們一同接近羅布,同時發出威嚇的吼聲。羅布站在原地,沒再前進也沒有後退。
就在兩邊只剩下三公尺的危險距離,煙霧一般的巨大黑犬出現在空中,扭頭便咬掉其中一隻魔物的頸子。就是現在。我飛奔出去,手裡與袖口的刀刃一陣一陣落下,另外兩隻魔物的注意力還在羅布身上,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無數刀片便貫穿牠們的身體。
令人驚訝的成功。
我確認四周沒有危險後回頭看向羅布,牠還站在原地,搖著短短的尾巴。方才出現在空中的黑犬像是幻覺一樣消失了。
我一蹲下羅布便蹬著小小的腳步走來,安穩地讓我抱在懷裡。不過一進屋他又一溜煙跑了。
宅邸內的空氣裡十分安靜,沒有被入侵的痕跡。羅布一間一間房繞著走,他停在各種奇妙的小地方,彷彿提醒我該注意的搜索處。但是就如同我的預料,羅布指示的每個小地方都有藏匿貴重物品的機關,但是那些機關裡也早已空無一物。
我們上了二樓,站在白骨少女的門前。羅布像是顧忌著什麼,沒太接近房門,也沒有任何動作。
「進去看看吧?」我對牠這麼說,伸手推門進房,走到少女床邊。
但是床上的景色卻和記憶裡大相逕庭。肉體腐化後剩下的骨骼原本整齊地仰躺床鋪上,再次看見她的現在卻是一群散亂的白骨。有什麼闖進來破壞了她的屍體。
羅布咬住我的鞋子我才回過神,發現自己正在落淚。不可饒恕,不管破壞少女屍體的究竟是人或是非人,都不可饒恕。但我能上哪裡揪出兇手呢?
「羅布,你能分辨吧?循著這孩子的氣味……」
『妳的工作不是這個吧?』
多妮妲的聲音隨著刺痛出現在腦中。我又驚又喜,多妮妲一向在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的當下出現,雖然不留情面卻認真指導我該怎麼辦。我以為這次也是如此,而忽略了多妮妲的異常。
「多妮妲?是多妮妲吧?上次妳也有看到的,這個女孩子……」
『所以我說,妳的工作不是這個吧?』
多妮妲的聲音更冷淡了。我愣在原地。
『博士是讓妳來找法典,不是讓妳出來玩的吧?還有……妳穿著我的衣服、做著我的工作……妳是誰啊?』
「咦?」
『我問妳是誰啊?』
我不知道。
我沒有名字,從一開始就沒有。但是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幾乎忘了我只是個代替品,只是個為了檢查多妮妲故障原因的對照機械。多妮妲提醒了我。
腦內又出現了刺耳的噪音。我痛苦的抱頭蹲下,視線和聽覺一片模糊,倒在那片骯髒的地毯上頭,羅布似乎就在我的身邊轉著,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回應牠了。自動人偶是不會死亡的存在,但在那痛苦的瞬間,我幾乎以為我會這麼死去。
※
「謝謝妳。雖然現在說這個也晚了……對不起。多妮妲出問題的零件找到了,就是這次幫妳換上去的那一塊。修正他之後再次啟動多妮妲,應該就能治好她的恐懼。妳察覺到了吧?當初的確是為了多妮妲才製作妳,這幾年來,每一次維修都是更換多妮妲的零件到妳身上……我一直試圖忽略妳已經發展出自己的人格,想著等到多妮妲的問題處理完,一切就沒事了……以現實面來說,我也不需要兩個助手。多妮妲再次甦醒時,我是打算讓妳進入休眠狀態的。」
進入休眠狀態是……像是多妮妲現在那個樣子嗎?
「沒錯。」
我不希望這樣。我想以自己的意志行動。我想活下去。
「可是……」
請不要擔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誕生的用途與命運,我並不怨恨這一切。博士,您和多妮妲都是我很重要的存在。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也沒關係,請別關閉我的機能。
「那麼,我讓妳到人類身邊去吧。正好有客人委託了和多妮妲同型號的自動人偶,妳到那邊對妳的學習機制也會有幫助。我會消去妳的記憶。從此以後就以妳希望的方式活下去吧。」
嗯。那麼,我有個請求,可以拜託您嗎?
「什麼請求?」
我想要屬於自己的名字。
「這樣啊。那麼,就叫雪莉吧。」
※
視線的前方是手術台,左方是書櫃,右方是雕花門板;睜開雙眼就能看見博士,他穿著白袍,正在調整儀器的參數。
這便是我最後一次醒來時看見的風景。
「早安,雪莉。」
「早安,博士。」
羅布走到我身邊,蹭著我的鞋。羅布不能和我一起離開,多少感到有些寂寞。
「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我摸著羅布:「在博士身邊要乖乖的喔。」
羅布搖著尾巴,目送我往博士身邊走去。
博士已經準備好運送用的箱子,內部鋪著柔軟的天鵝絨墊,我躺進去後博士會關閉我的機能並進行格式化,以空白的狀態迎接我的新生活。
這裡的一切將會成為不存在的過去。但是不管對我、對博士、對多妮妲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吧。
箱內遮蔽一切光線與聲音,我在意識遠颺前,靜悄悄地落下兩滴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