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輪之花 }
隆玆布魯王子即將親抵戰場的消息傳到前線,威廉敏銳察覺軍中的騷動。威廉可以理解部下心惶不安的原因,那位流言纏身、被詛咒的王子在王國內的風評並不好,將他送上戰場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放生舉動。
威廉和古魯瓦爾多年歲相當,他是隆玆布魯將軍的孫子,從小在王宮長大,祖父將他視作家族的後繼者,竭盡所能利用各種特權培育威廉。那時候他便和古魯瓦爾多有幾面之緣,威廉對這位年幼王子的印象說不上好、卻也不壞,即使他總是在王宮外弄得渾身破爛,滿手血汙。除了洛斐恩,王宮裡的長者沒有一個人喜歡古魯瓦爾多。
威廉甚至有點羨慕古魯瓦爾多,羨慕他能夠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後來,古魯瓦爾多去了連隊,威廉接受祖父安排加入前線的隆玆布魯軍,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的兩人就此分道揚鑣。威廉曾以為他和王子的因緣就到此為止,他會為了國家在沙場上鞠躬盡瘁、而古魯瓦爾多則是拯救世界的聖騎士。
威廉沒有時間感歎這場再會的形式。情報指出帝國的戰艦已經往托雷依德要塞出發,再過不久,這個要塞也將成為戰場。
那是古魯瓦爾多抵達王國軍駐紮地的前一天。
威廉醒得很早,天色昏暗,還看不清樹葉上的露水。駐紮地附近有個湖,威廉常在清晨到湖邊的空地自主練習。 那一天也是如此,威廉提著劍來到湖邊,掬起一把水波上臉時,不屬於自己的劍便抵上他的脖子。
威廉繃緊神經,因為身處我軍的駐紮地而放鬆戒備,讓他感到懊惱。他就著昏暗的天色觀察那把威脅自己的劍,並不是王國軍的配屬武器。究竟是誰?威廉咬牙,想回頭時銀劍又逼近自己幾分。
「隆玆布魯的威廉‧克魯托少佐……就是你吧?」
威廉沒有回答。來者的聲音很年輕,也許和自己同齡,他拿的劍並非隆玆布魯王國軍的武器、但也不是帝國軍配屬品。兩人僵持不下,一段時間後,威廉聽到對方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來這裡浪費時間的。抱歉。」
劍尖離開威廉脖子的那一瞬間,來者對威廉發動攻擊,但威廉也迅速接下對方的攻勢。一陣攻防後,雙方都脫離了彼此的攻擊範圍,像兩隻野獸對峙般緊盯著對方。威廉的劍早已被踢到構不著的遠方,他徒手面對帶著武器的夜襲者,怎麼看都屈居下風。
令他意外的是,對方停下攻擊的動作。掛在夜襲者身上的黑色斗篷滑落在地,露出他身上的紅色盔甲。威廉愣住了,那是潘德莫尼協定審問官的裝束。他拿著一塊軍牌,就著不明顯的光線察看牌上的字母。
「果然是你,克魯托少佐。」
「潘德莫尼的審問官……怎麼會……」威廉驚詫,隨即想到對方可能是衝著曾在連隊的古魯瓦爾多而來:「連隊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你們非得趕盡殺絕到這個地步嗎?審問官?」
「請別誤會,我的確是為了古魯瓦爾多而來,但不是奉潘德莫尼的命令。」
他將威廉的軍牌丟還給物主,威廉這才看清楚這位夜襲者的樣貌。對方將銀色長髮收進盔甲裡,五官很端正,卻隱藏不了凜然神情底下的疲憊。
來者名為布列依斯,是古魯瓦爾多在連隊的同期。
「我的事並不重要。」
布列依斯看出威廉的疑惑,但他沒有時間解釋自己這幾年掙扎過來的日子了。他丟下劍,表示自己無心戀戰。
「我接到消息,古魯瓦爾多這幾天會抵達托雷依德要塞、以隆茲布魯軍指揮官的身分參與這場戰役。」
威廉皺眉看著布列依斯。王國沒有封鎖古魯瓦爾多上戰場的消息,稍微注意戰爭動向的人都能掌握王子的行蹤。但是這位自稱是古魯瓦爾多昔日同窗的男人目的不明,他自稱並非為了追殺古魯瓦爾多而來,看起來卻又不像來找人敘舊。
「殿下明天才會抵達要塞駐紮地。」威廉說:「想見他的話還得等上一段時間,但希望你能繳械並配合部隊的安全檢查……」
布列依斯打斷威廉的發言。
「我知道他才明天才會到。我想找的人是你,克魯托少佐。」他的語氣有些急躁:「請幫我轉告他……務必小心帝國的戰艦。那東西是潘德莫尼交給帝國的不明武器,他們打算殲滅整個托雷依德要塞。」
怎麼可能?威廉為布列依斯的發言感到荒謬可笑。托雷依德要塞是死守帝國侵略的最後防線,且難攻不落,總是被迫在此停下腳步的帝國軍,不可能憑著一艘戰艦扭轉開戰以來的局勢。威廉這麼想著,但布列依斯並不認同他的想法,表情依舊優心忡忡。
「帝國或是王國怎麼樣都無所謂,想死的人、不想死的人在這個戰火綿延的世上會有什麼未來也無所謂。只是那傢伙……古魯瓦爾多……他會因為這裡的腥硝味而瘋狂、最後斷了自己的末路吧。我可不希望最後是這樣啊……」
布列依斯的話語漸漸沉落。他突然笑了,笑得十分淒涼。
「雖然自斷後路的我也沒有資格說他就是了。」
「什麼意思?」威廉問道。
「我離開連隊後,為了僅存的妹妹成為潘德莫尼的走狗,協助他們處理汙染者;現在又為了她背叛潘德莫尼投靠帝國了。」布列依斯說:「但我的妹妹早就不在了……我明明知道的……」
明知道卻無法抽身,落得如此下場、自作自受的男人。威廉聽得懵懂,他沒參與過對方的人生與掙扎抉擇,但他還是點頭承諾布列依斯。
「我會將話轉達給殿下。你帶來的消息也具有戰報上的價值。」
「謝謝,克魯托少佐。不過我想那傢伙聽不進去吧,別死什麼的。」布列依斯再度苦笑:「古魯瓦爾多提過你的事。」
「咦?」威廉愣住。
「我和他聊過一兩次彼此的出身,他提過你,克魯托少佐。說是將軍的孫子、和自己同年卻聰明多了……之類的。」布列依斯說: 「我沒有立場,也沒有任何價值,身為帝國皇帝走狗的現在,卻連個像樣的情報也拿不到。但是這件事只能拜託你了,少佐。」
威廉看著布列依斯,後者深吸一口氣,神情凜然而恭敬地拜託自己。
「那傢伙沒人拉住就會往死裡去,請別讓他自尋死路。」
布列依斯在日昇前離開了。因為安全理由,威廉沒讓他帶走武器,布列依斯也沒反抗,順著威廉指點的路徑避開王國軍部隊的視線離去。
也許留他下去,讓布列依斯和古魯瓦爾多見上一面也好,威廉不斷想著,好幾次想出聲喚回布列依斯的腳步,最 後仍是什麼也沒說,默默目送那個披上黑色斗篷的身影。
森林裡的露水已經蒸乾了。威廉撿起自己的劍,轉身返回部隊駐紮地。
※
威廉將布列依斯的劍交給古魯瓦爾多。
「這樣啊,他來過這裡。」古魯瓦爾多接過那把銀白之劍,在空中比劃幾下。他還記得布列依斯在連隊時便以劍術見長,總拿不好槍,看來直到今日還是如此。古魯瓦爾多想。
兩人在隆茲布魯王宮最後一次會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他說了什麼?」古魯瓦爾多問道。
「他要我轉告您小心帝國的戰艦。」威廉恭敬地回答:「還有……別死在這裡。」
古魯瓦爾多哼聲:「能自己決定生死的地方就不是戰場了。」
威廉看著他的主子放下昔日同窗留下的武器。古魯瓦爾多那滿不在乎的態度似乎有些收斂,尤其在他看著那把銀白之劍的時候。
「殿下在連隊的時候就是和他一起行動嗎?」威廉問道。他對古魯瓦爾多在連隊的生活一概不知。
「他是個獨善其身又愛管閒事的傢伙。」古魯瓦爾多只給了這麼一句話。
威廉更摸不著頭緒了。古魯瓦爾多和布列依斯不像羈絆堅強的同袍,又不像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不過探討王子和他人的關係無濟於事,既然古魯瓦爾多不打算主動說明,威廉也就放棄追問。
古魯瓦爾多將布列依斯的劍擱置在角落,狹小的帳篷內只有他和威廉兩個人。威廉站得筆挺,一絲不苟隨侍古魯瓦爾多。
「這麼說起來,你也是呢,少佐。」王子突然開口:「我說過我不需要隨從……是那些老頭要你跟著監視我的吧?」
威廉沒有回答,他用沉默肯定了古魯瓦爾多的猜測。
「你大可以拒絕他們的命令,或是陽奉陰違。」古魯瓦爾多這麼說。他坐下來,神情自若地開始保養他的隨身愛劍。
威廉搖頭:「沒有那麼做的必要。」
他知道古魯瓦爾多的意思,威廉一直待在王國,關於黑王子的醜聞沒少聽過。甚至有傳聞大臣們派去監視古魯瓦爾多的僕從最終都會下落不明,成為王子的死屍收藏品。威廉駁斥這些說法,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在威廉記憶裡活得既拘束又自在的古魯瓦爾多並不是會殺人的殘虐份子。他是將軍的孫子,那些傳聞的來源,多少能問到一些端倪。
「那些監視殿下的密探,實際目的是暗殺您吧?因為任務失敗而被滅口理所當然。」威廉說道:「殿下,我必須澄清一件事。大臣給我的密令是監視您,必要的時候在戰場上做出決斷。但我並不打算遵守。」
威廉單膝跪下,恭敬地朝他的王行禮。
「我是隆茲布魯的臣民、以王國軍人的身分奉獻我的生命,為了我的王與我的國家。這就是我在您身旁的理由。」
「克魯托少佐,我並不是個值得你跟隨的王。」古魯瓦爾多說。
「這是身為臣民的決定與判斷。」威廉的語氣與神情沒有一絲猶豫。
「那麼,這是我對你信任我的敬意。」古魯瓦爾多拋下劍,他伸手拉起威廉後舉步離開帳篷:「關於托雷依德要塞的戰況,麻煩你做個說明。」
「是!」威廉敬禮,迅速跟上古魯瓦爾多的腳步。
※
但是戰爭的最後,不管花費多少人力與生命取得情報、沙盤推演,帝國壓倒性的侵略仍然輕易擊潰了隆茲布魯與魯比歐那盟軍。
威廉看著眼前的景色,如同地獄般的風景。嘉雷翁砲火下死去的士兵一個一個蘇生,不分敵我攻擊戰場上的戰士,包括已深入前線的威廉。活屍拖住他的腿、拽住他的左手,威廉使勁地掙脫這群死人兵士毫無戰略性可言的攻擊行為,往嘉雷翁鑑上奔去。
古魯瓦爾多還在甲板上與帝國的將軍對峙。戰況已經超出盟軍預期,當務之急是確保指揮官的安全,威廉只能想到這一件事了。周圍的空氣有點稀薄,全力奔馳讓威廉的左胸猛烈跳動,隱約感受到身體已經負荷不了的痛苦感。這個狀態下被周圍的殭屍擒住必死無疑吧,威廉如此確信。
「殿下!」
古魯瓦爾多被多不勝數的殭屍包圍,陷入死地。帝國的將軍就在不遠處,張著發狂的金色雙眼,指揮戰艦上的屍兵攻擊古魯瓦爾多。威廉眼尖發現帝國將軍也受了重傷,他按著腹側巨大的傷口,仍然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鐵綠色體液。
恐懼一瞬間襲捲威廉的五感,事實再明顯不過了,眼前役使死人的將軍並不是人類,還擁有如此毀滅性的力量。帝國真正的兵器並不是嘉雷翁戰艦,而是這位將軍。
威廉咬牙,他抓住疼痛不堪的胸口,單手揮劍阻止死者們逼近古魯瓦爾多。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裝甲獵兵的砲火轟上甲板,巨大的衝擊震飛威廉,讓他狠狠撞上甲板另一側、蜷起身體咳出鮮血。
太過激烈的疼痛會麻痺知覺,威廉的意識逐漸模糊不清。五臟六腑可能都碎裂了,威廉止不住嘔吐感,鮮血混著唾液,滲出他的指縫。非常強烈的、面對死亡的實感。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有個人跪在威廉身邊,伸手抓住他的領子,提起瀕死的少佐。威廉的視線早已分不清事物輪廓,只能勉強辨識出顏色。是一片白色。帝國的將軍正掐著自己的咽喉。
威廉嗚咽出聲。
「我認得你,隆茲布魯的克魯托少佐。」
他的耳邊響起低沉而震盪的男聲,忽遠忽近,聽不太真切。
「可以告訴我嗎?你正在體驗的死亡是什麼感覺呢?生命的流逝又是什麼感覺呢?」
貝林達抹去威廉口邊的血污,在他耳邊囈語。
「……不對啊,你的心臟還在跳呢,少佐。」
威廉已經沒有掙扎的力氣。貝林達的聲音與吐息落在他耳邊,悄聲呢喃,宛如死神的誘惑。
「為什麼要抗拒死亡呢?少佐。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不肯順從死亡呢?這並不公平啊,只有我一個人……」
威廉再也聽不見貝林達的聲音。將軍的武器突破他的左胸,生出一輪紅色的血花,貝林達伸手抓住威廉的心臟,就像掐著對方的咽喉那般。
威廉的意識也隨之陷入黑暗。
※
四周響起砲火聲與濃厚的煙硝味。
威廉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烏雲籠罩的天空在他的視線裡一片黯淡。他感到不可思議,自己還活著嗎?胸口被掏空的劇痛還留在他的皮膚上,怎麼想都不可能出現生還的奇蹟。威廉試著扭動身體才發現左手不見了。
他的左手斷在不遠處,血早已流光。
天空中傳來雙方部隊撤退的號角聲,燃燒的戰場只剩下等待引渡的死者們,無聲無息。威廉一陣恍惚,連自己究竟是生是死都無法分辨。
貝林達踩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威廉身邊,彎腰抓起威廉的頭髮。
「感覺如何?克魯托少佐。」
威廉吃痛地倒抽一口氣。貝林達操縱亡者時的瘋狂不見了,現在看著威廉的帝國將軍,問話的語氣像是問候天氣那樣再自然不過。他居高臨下看著威廉。
「你的心臟已經冷卻了,原本的溫度高得燙手啊,少佐。」貝林達說道:「你和那位王子殿下都出乎我的預料,可惜他不知道被炸飛到哪裡去了,我很中意他身上的死亡氣息呢。」
威廉瞪著貝林達,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一股聲帶燒斷的錯覺纏著咽喉。
「別這樣看著我啊,少佐。炸飛你主子的人……是你們的盟軍喔。」貝林達笑著對威廉說道:「你應該感到光榮,克魯托少佐,一度被我的死者之力纏身之人,只有你還殘留人類的意識。」
貝林達充滿磁性的嗓音穿透威廉的腦膜,讓他陷入無比絕望的深淵。再次甦醒時他便意識到這個事實了,卻不願意承認,貝林達的話強硬地扭轉他的逃避——自己的左胸是空的。裡面什麼也沒有。
該在胸腔裡的東西已經不在那裡了。
「……你想怎麼做?」威廉用全身僅存的力氣問他,聲音啞得像是野獸的嗚咽聲。
「當然是把你帶回去囉。為什麼你的意識能夠抗拒死者之力的侵蝕呢?值得好好研究。如果可以話,真想剖開你的身體、剖開你的腦……不用擔心,很快你就不會再感到疼痛。這是上帝給予死者最大的恩惠。」
威廉一腳踢開貝林達,翻身想逃離將軍的控制。器官理應衰敗死亡的身體卻能回應大腦的求生意願,貝林達所說的死者之力讓威廉既困惑又感到無比恐懼,不論如何,必須遠離貝林達才行。威廉如此確信。
但他低估了貝林達,一個經歷瀕死、蘇生未久死者的掙扎,對貝林達來說只是小動物咬上手背一口那樣不痛不癢。貝林達輕易地拽住威廉的腳踝,砰地一聲,威廉再次被扣在地面上。
威廉知道自己失敗一次就逃不掉了,貝林達的金色雙眼閃過一絲憤怒,他所認定的所有物竟然意圖逃開他令貝林達不悅。但他沒有再次對威廉做出肉體上的虐待動作。
「這裡也變得安靜了,少佐。」貝林達說道:「你大可以放心,將你帶回帝國只是讓你白白成為俘虜,這並不是我的期望。再過不久,帝國就會派人帶我回去了。派人回收力量爆走的我。」
貝林達一笑。
「儘管逃吧,不管多遠都沒有關係。但是請別忘了,你的心臟是我的所有物,你也是。總有一天我會再找到你。這段時間請盡情地煩惱與憎恨世界。」
威廉的臉頰一陣冰冷,貝林達的指尖劃著他臉頰的輪廓,力道溫柔得像是怕一用力便會碎裂。
意識再度陷入黑暗之前,貝林達吻了他,冰冷的吻帶著死亡的味道。他的視線越過將軍像冰一樣的髮色,天空中的硝煙散去,卻還是混濁一片,如同貝林達所說,這個戰場變得十分安靜,宛如安息的夜晚,連心跳聲都消失無蹤。
「再會,克魯托少佐。」